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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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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河澹澹,向建宁东南方涌入,将丹阳郡分一为二。
河东自入暑后瓢泼如灌,一场雨痛痛快快地下了四五天,河西却是滴雨未落,潮热如蒸。直到白府的车马驶出建康城门,河东的雨才缓缓向西泻去,一时间襄河洪波涌起。
传言四浮,百姓说是河西白府主人品行蛮恶,威吓得雨云不敢西移。
有人说,白家趁夜出城是为了躲避仇家,也有人说,白家府邸未空,不像逃难,况且哪有人逃难还带着那么多织绣陶瓷?
“管他呢,只有他逃了,这雨才能下的放肆酣畅。” 流言不是起祸割人的匕首,但其中一定藏有锋刃,好在彼时的雨声盖过了人声。
雨声嘈切愈加,只有马车上的白家大小姐空耳未闻,只觉得眼饧骨软,似置身于软草之上,抬眼看时,有一片芦苇遍布的沙洲,苍凉气息绵绵散延。一只无人的旧舟在河中央摇晃着。再往前走时,一个身披蓑衣,鬓发斑白的老人正拿着钓竿坐在岸边沉沉欲眠,身体也如旧舟般摇摇晃晃,就要栽进湖里。
她紧步索索,伸手去扶老人。
转看河水,清冽可鉴,无杂无草,湖底一览而尽,幸好有微波逐风,湖面涟漪粼粼,才未把这湖底的石色错认为水色。
正出神,老人眼皮软耷着悠悠出了声:“姑娘,干嘛搅扰我这老头子的美梦啊?”
“我只怕再不搅扰,你就掉进湖里,化成鱼了。”大小姐抬袖掩笑。
“物稀则贵,当这湖中仅有的一条鱼,这般自在一生,倒也得意。”
明知湖中没有鱼虾,还在此闲垂,着实奇怪。
“老丈在效仿太公吗?”
“太公钓是怀才不遇,而我钓不过是消磨光阴罢了。”老人长叹一声,语气略有凄凉之感,然后瞧向她说道:“老夫命苦,鳏寡一身,无儿无女。不像姑娘你宽额高颧,有厚耳垂珠,将来必会母凭子贵……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白名姁,还未取字。”
老人捋着白须,打量她:“看你也到了该要及笄的年纪,倘若你不嫌弃,我送个字给你可好?”
“什么字?”
“白姁,白许,一生终究错付。”老人没有回答,只反复念她的姓名。
“到底是什么字?”
此时白府夫人和二小姐正争辩这檀木车顶雕得是什么花,忽然听见白姁呓语哼呜,似此时恍恍惚惚,若有所失。醒来时,马车已行至林中,行过雨界分明所在,缓缓停下。
已是夏尽秋初,焖燥交存,空气干处是微风摆柳,空气潮处则花草露汽浮荡,一地泥尘。
“姐姐,我们下去透透气吧。”
白姁还未应声,妹妹已然跃下马车,一步跨进了林中,绿泥飞散了一身,远看一袭鹅黄如莺,颉颃于林。
与姐姐不同,白玘是极好动的,自小常常攀着府院内伸至街巷的杉木逃出家去玩,直待一次爬树时枝干裂断,人从上面重重实实地摔在地上,险些把命丧了,这才安分了许多,如今手腕腿部还各留着一道半尺的疤。
“玘儿慢点,这孩子哪是个女儿的模样呀。”白夫人的语气忧嗔参半,扶着家仆“腾腾”迈步下车。
“玘儿真是活泼惯了的。”白姁掀开窗帐看去,见林中景色清新,于是闭上双眼,深吸着林气,刚睡醒的倦软身子舒服了不少。
铅云已散,天色清明起来,依稀的几串鸟叫声愈发明晰,绿林也如洗般通透清凉。
“你可仔细着蛇虫蚁兽。”
“知道了姐姐。” 白玘半蹲半就胡乱拨弄着花草,跟着扯下几株飘香的小黄花来,“这香味清雅得很,烹茶一定好。”说着话就要把花送进嘴里尝。
“姑娘罢手!那花有毒!”还未及口中,就听身后有人喊道。白姁循声望去,见是一个丰神俊朗的青袍男子。
竹墨渐染的青绿长袍如翡如翠,宽袖藏风。除了腰际一块惨青的玉佩,身上再无半点装饰,也因如此,绿林疏影如苍烟落照,根封竹影,影影相连,男子与这碧色悠深相得益彰,轮廓体态却无丝毫呆若之感,反而稀巧可见一种和光如玉的仙气。
那是她见过的把绿色穿得最通灵的人。
白玘“啊呀”把花一丢,身子跳起来后退了几步。
还未等她缓过惊来,男子指指地上的黄花道:“这花名叫钩吻,全株皆有剧毒。人若食其叶,饮冷水即死。”
一个“死”字,听得人心尖一簇,面色惨白。
“小女自小顽皮,不曾少生祸端,刚才若不是公子及时,只怕又要给家中惹事。”白致远狠瞪一眼女儿,遂上前说道,“白致远多谢公子。”
“在下尤交。”男子回应。
寒暄几句之后,方知晓尤交在外求学数载,此番是要归乡省亲,与白家一样也是行往陵县。
林色欲晚,白姁款步下车,看见几只眉雀扑簌簌从暮空飞落回树窝里,喃喃细语到:“他们也回家了。”
少间,淄空繁星烁烁,景致极佳。白姁身着白裾柔立星下,微风挑裙,如浮花轻拍脚面,她却仿若静身于外,似一轮孤月坠落林间。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白姁闻声回头,尤交似笑地看着她,又喁叹一句:“愧落孤鸿影……
“尤公子。”白姁示罢礼,玩笑一句,“寂寞晚林冷。”
“至少此刻此处比苏子情境热闹多了。”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我可比不得苏子那般宁遗勿滥,给我根寒枝,我便歇了。”
“适才姑娘感慨眉雀归巢,可是想家了?”尤交道。
“想也不想,父母幼妹皆伴我左右,家也就在我左右,唯独想得是建宁府里的一物一景与回忆罢了。”,白姁反问:“公子在外多年,定会想家吧?”
尤交眼神略微黯淡,瞬间又肯定起来:“思乡不及,哪个游子不曾对月倾诉衷肠?”
“看公子容貌青少,离家时应该年纪还小吧?”白姁试问。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尤交顿一顿接着说,“这次回陵县就不再返去求学了。我想,今后以用为学,应该可以常常陪伴家人。”
不知不觉聊得夜色悄然入深,冷雨初歇的秋夜,寒气最是猝不及防,白姁原本渥润的双颊由红转白,打了个小冷颤,却仍是不舍城中少见的林中晚景。
白致远思及女儿体弱,嘱咐道:“姁儿,夜晚林汽湿寒,你快回车上去吧,当心着凉。”
“是,那爹和尤公子也早些休息。”说罢,白姁转身走了。
月淡星繁,天上的星星似乎比刚才越发明晰光亮。
长夜无眠,尤交与白致远攀谈起来,问:“旁人外出,只带些随身家眷和细软,可看足下辎重繁厚,不像是寻常的出游,这般举家前往陵县是为何?”
白致远垂眼轻叹一声道:“不怕公子笑话,我们这是逃命啊。”
“晚生听闻建宁民风淳朴安和,街巷临风飘香屑,是百年难成的佳地,何来逃命之说呢?”
“不是天灾,是人祸。”白致远摇摇头,语气沉重万般无奈,“我在建宁做酒楼营生,还算顺意兴隆。可谁知一日,一个有些名望家的儿子到我店里耍浑,调戏了庖厨的妻子,那厨子也是狠角儿,一气之下竟剁掉了那人的左臂,庖厨见惹了事便早早地溜了。可那公子仗着父亲的声望,又三人成虎,百姓都道我为商不善,都问罪于我,要赔上酒楼再给一万两黄金。我就是卖了全家的五体也没那么多钱财啊。”
“其父教子无方有错在先,又如此无理迁责,想他的名望也是得来非常呢。那足下在陵县可有亲眷?”
“故年有一莫逆之交现居陵县,只能先投奔他了。”白致远怅然道。
平生第一次宿于野外,白姁难以入眠,看妹妹却是酣然有梦,可不知梦到何事竟然蹙起眉头。白姁紫唇弯起宠溺的弧度,抬手轻抚妹妹额间,才抚平了她梦里的愁怨。
次日醒来,又驶了半晌的路,行出密林丛莽,行过没蹄萋草,行至陵县城下。灰砖砌筑的墙身远高于建宁城墙,凛然雄立极目远方,砖壑有致如山仞绵延起落,敦实深沉,到底是地靠都城的要县,连城墙也如此异乎寻常,但又无丝毫张扬之色,不敢凌越都城威严。
“倒是不同寻常的内敛。”白姁说道。
“姑娘到过其它许多城门?”尤交拉拽缰绳,侧身问道。
白姁摇头道:“我只看书中描写城墙檐脚高翘若风,如星斗行转,想陵县毗邻都城,也该锋芒千丈,可看着却像只卧睡的雄狮。”
“都城脚下,世人皆以之为宝地,却是实为险地,凡事还是不宜浮华过盛,展露锋芒为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