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summer day in bloom ...
-
这是城市南部不太起眼的小镇，繁茂得有些过头的绿化，窄长的街道，临海的港口和逶迤向高地深处的山路。几乎跟所有的山间小镇一样，这里空气洁净，人烟稀少。如果当真要找出些不同的地方，大概也只剩下了清代商人留下的几座古宅深院，和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意大利布道士在山脉上修筑的哥特式教堂。
镇里设有几所高中，和民办的直升大学。从这一点似乎也能看出其与社会主义教条中的中国现状略有相悖之处。
但若就此剖析描述下去，势必会就着乡镇的发展问题及未来展望进行无休止且无结果的长篇大论，这并非我所期待的，所以，让我们有一个更好的开始。
此处空气微蓝，小镇上的人们心境清明地生活。
穿人字拖的少年迎风骑车，转角的斜坡刷拉拉向下，白得发亮的衬衣鼓起来像一只风筝。成荫的脉绿投射下斑斑驳驳细碎的清澈阳光，少年抬头眯一下眼睛，墨色的瞳仁沉逸安然，微长的睫羽晕染了一片清致的疏黑，眼梢有些上吊。银灰色的耳机线，尽头嗤嗤冒着些许忙音，耳畔里有柔淡的乐声轰鸣，“And it's like I lose myself in dreaming of summer days in bloom，Oh，I’ve got no clue how I could fight that all,all that I am is worth a dime,worth a dime……”
捎了车在小街尽头的旧书店门口，少年翳了眼睛站在夏日的强光里翻一本1984年精装版的《德古拉伯爵》，他的头发墨黑，皮肤白净，并不算小的骨架和瘦长的身形，远远看起来自然地等同了某种气质型的纤弱。鬓角流汗，阳光烫得发间一阵湿热，少年的白衬衫上模糊出洁净的光感。特兰西瓦尼亚的沉郁森凉同当下赫赫炎炎的燥热有些格格不入，少年呼一口气暗自好笑着情节的发展，把长满哥特式荆棘的吸血鬼故事合回去，塞放到架上。到参考书区拿了一本厚厚的德文字典，和父亲要求的几本英语杂志，然后，在结账前又抽了一本俄罗斯贵族写的回忆录和保罗·戈埃罗的《炼金术师》。店老板托腮恹恹地对着老旧的风扇，找零后象征地说一句“谢谢惠顾”。
一小叠的书被装进袋子，挂到单车左边的刹车上，却似乎因为重量的关系，在骑了一百米左右的地方，袋子挣裂开来，挂上的书往后抛掷了一地。暗骂一声倒霉，停了车去捡。
这一带虽然算得上商业街，在如是的天气下，大多店铺却都是下拉了卷帘门的，炎夏燥静的正午，少年抱了一摞书，看一眼空瘪瘪的破袋子，左右观望着想办法该如何弄回家。突然听到身边一条小巷里有人说话。
那巷子介于两家店铺间，被铺面湿凉的围墙夹在一片浓烈的阴影中，底下是小石子铺的路。少年侧耳听着那话语，像隔了一层水雾，浩渺得并不真实，于是下意识靠近一些。
“……Ma ho completamente a piedi……”原来是意大利语，难怪先前听不出内容。那声音脆脆的，带着清澈的质感，语调偏高且颇为明亮，一瞬让人想到想到晴天撞碎在礁石上的海浪。“可是太阳实在太大了啊”，大抵能听懂的意思里，带着些许孩子气的耍赖。
“那你想怎样？”同样是意大利语，回应的人却是少有的静淡，懒洋洋着惺忪的磁尾，声音沙沙作响。
“现在给我不行吗？”
“不行，反正呆会又还要的。”
“不会啦，我保证。”
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对话，少年却还是被吸引着继续靠近，初衷不明。是说并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却会产生如是不合常理的好奇，简直像被什么蛊惑了一样。巷子颇深，伴随着淡淡的心跳，少年一只脚踩进充斥了阴凉的暗影，突然微皱了眉头。因为听到有奇怪的，类似于呻吟的微弱喘息穿过来，透露着某种类似情欲的，暧昧着并不明晰的气味，惹得少年满脸通红。
满脸通红还因为现实的具象，黑暗的阴影里，有两个人靠在一起，姿势亲密而古怪。个子高一点的那个被推到墙上，一只手死死揽着贴在他身上的，矮一些那个的背，直着脖子闷哼出声。矮个子则一边回应着，单手搂住对方的后颈，另一边侧了头亲咬对方的锁骨。
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少年有些慌张，他想转身回去，却不小心踢到了边上的小石子，不轻不重地“哗”一声，于是吸一口气。少年站的位置正逆光，踩进暗影的那只脚已经收回来了，外面是明媚耀眼的日光，或者他并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正毛茸茸着生物性的边缘，闪闪发亮。
与此同时，巷子里的两个人也正转过脸来，似乎确实受了些惊吓，却并未显出太多慌张。大致能看清的轮廓里，两个人该是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生，且都是欧洲人长相，一定程度的精致和俊美。他们就这么看着少年，呼吸略有些厚重，胸腔起伏。一时间就这样沉默地对峙，其中矮个子那个，嘴巴周围像沾巧克力般沾了一圈颜色深沉的什么。他的眼睛是金绿色的，黑暗里瞪得圆圆的，反射着野兽性质的寒光，一定程度的吓人。
虽然有些怪异，少年却更多觉得尴尬。这种时候，最好的做法不过是装作没看见那般拔腿离开，但是迈不出脚步。简直像被什么吸引住了那样……
“那个，我不……”无端的恐惧，半晌终于开口，却不知从哪儿突然卷来一阵大风，旋着地上的沙砾眯了眼睛，于是抬手护着。等风停时却只剩了自己和空空荡荡的一条巷子，连忙四下看了周围都是通堵的实墙，外面是烈烈的阳光，不知道哪棵树上，有知了嘶叫出长长尖锐的一声蝉鸣，那两个人，不翼而飞了！
呆愣愣地站立良久，再三确认刚才发生的并非错觉，少年热了一身的汗，抬头看小巷间隔的一条狭长蔚蓝的天空，耳机里，麦斯米兰·海克继续唱，“And it's like I lose myself in dreaming of summer days in bloom.”
微皱了眉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找了绳子把书捆在后座上，无精打采地推着单车。时值仲夏永昼，天气热得不像话，少年满头大汗地有些眩晕，不快点到家大概是会中暑。先前不见了的那两个人留在记忆里，被发白的日光反射得快要消失。
“是情侣吧，外国人很多这样的并不算稀奇，然后，突然消失是因为……”不得不承认地是，没有头绪，没有能够证明成立的假设，耀眼的日光和吵人的蝉浪，变成了类似梦境的东西，世界变成了梦境。
好不容易到家，把车子抬进剥漆的朱红门槛，靠到前庭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榆树下，擦一擦下巴上的汗珠，就着晦暗的中堂喊一声“我回来了。”
“回来了啊，如理来找你，在你房间等好久了。”走进中堂时能感到扑面而来的一阵凉意，因为先前看多了光亮，眼睛尚不适应，只能隐约看出，母亲侧歪在南侧的凉椅上，摇着扇子，半阖着眼睛向困倦地向自己说话。
“知道了。”
中堂的神龛上焚着沉水香，左右供奉着两盏幽绿的珠灯，是哪年元宵节时外公遣人送来的。神龛中央挂一把驱邪的桃木剑，剑身包裹在柔软的蚕囊里，只露出雕工精雅的剑尾，同两串大红色秀致的绳结流苏。
“对了，中午冰箱里还有绿豆汤，叫槿叔端过去你们喝了吧。”如是再补充一句，眼睛依旧未睁开。
“知道了。”想起来这确实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有知觉的人都在午睡，自己却顶着大太阳出门……还有如理，这会子来找自己干嘛，明明再一天就开学了的。
抱着卸下来的书到东侧后面的连房，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一族在中国解放后就一直住在这民国时造的，古色古香的大房子里。如今虽说添置了诸多新鲜玩意，大体却依旧保持着老宅原有的森郁潮凉。父母也愿意循着老旧古雅的习惯生活。
少年的房间很大，有雕工的木格窗户，中间嵌着明晃晃的玻璃。连廊上摆了两盆海棠和一盆芭蕉，这个季节是不开花的，只盛绿着墨迹般的颜色。
推了门进去，就看见有人蹲在靠窗书桌前的椅子上面，全神贯注地看一本《发条鸟编年史》，他穿一件水蓝色无袖背心，纤长的胳膊上露着精瘦的肌肉，脸部线条锐利锋芒，由下巴一直收折到鬓角，眉头微微皱着，相当英俊的五官长时间停留一种混介于傲慢与不耐烦间的独特表情，显出难以靠近的气场。头发却是银灰色，少年在门口愣一下，看着对方，有些稀奇的样子。
“哦，小少爷回来了？”故作了一脸惊讶的戏谑言语，那人着力让椅子旋转半圈，垂下了手里的书，正对着少年，“我可是恭候多时啊，未蓝。”
“也没人叫你等着，有事打电话就可以，你又不是没有手机。”把对方撇在一边，捣鼓则新买回来的书，炎暑的热风把素色的窗帘翻鼓进来，柠檬香的洗衣粉味道。
“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啊，好歹头发都变了颜色，你也没什么要说的。”
“我看见了，那个。”窗帘落下的时候转回身，疏寡着脸上的表情，伸手捏一下对方硬邦邦的发尾，“没搞错的话，明天是要开学呢，也不知道门卫老师看到这个会作何感想。”
“不可能会有什么感想吧，这可是获取资格的证明，我现在跟你们这种凡夫俗子可不一样了。”说着不太客气地拍掉未蓝的手，小心翼翼整理头发的动作里，颇有些许自恋。
“你啊……”叹一口气不太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耸耸肩膀，什么都不说。
这是西如理。跟未蓝的本族居住不同，西如理一家是大约十多年前搬来的新住民，因两家父亲是司法局单位的同事，两个人七八岁开始就在来往。虽然彼此耳濡目染多年，性格秉性之类的，倒没太大改变。未蓝依旧是被夸懂事成熟，像个体弱多病的书呆子。而如理，也还是跟认识时没太大差别，行动力超强得几乎无所不能，而且满脑子怪念头，上蹿下跳着像猴子。
但或许如里是当真与旁人不一样，谁知道呢。或许他时常莫名失踪的那些行为，偶尔会透露的，类似“仪式”“祷告”这些稀奇古怪的话，并非就是胡言乱语。时常会有这样的念头，但又如何？未蓝终究还是看不见如里眼中那个世界，所以没办法理解，这也不是十分正常的吗？
现下花白了头发的槿叔按夫人的吩咐端绿豆汤进来，他穿着旧青色一丝不苟的长褂，圆型眼镜上泛着微光，一如既往的温淡优雅。
“那么，我告退了。”是对未蓝说的，然后也向如理那边点头示意，年迈的管家带上门出去，如理看起来心情不错，半笑着回应管家，再转头向未蓝继续先前的话题，“只是接下来，麻烦大概也会变多。还是说，麻烦其实已经来了……喂，你没在听啊，发什么呆。”
“没，我在听。”端地吓一跳，手里的绿豆汤差点洒出来，“你说麻烦？”
“算了，我也不是特别打算要说给你听啦，”摆摆手没有生气，反而显出饶感兴趣的笑来，“还是说发生了什么，让我们一本正经的小少爷这样心不在焉。”
“也没发生什么。我在街上看到有同性恋。不是本地的，他们说意大利语。”要佯装不太在意的方式向如里阐述，却总觉得不够自然，于是停了口，半皱起眉头。
“这样啊。”
“是这样。”索性对方没太注意，同性恋的话题便被搁到一边。未蓝眯起眼睛盯一会儿门外的强光，再转过头看着如理的眼睛，脸上迷惑着些许犹豫不决，“如果我说——这样问可能有点奇怪，如里你觉得，人是会突然从眼前消失的吗？”
“是有点奇怪吧。”没想到似的呛了一口，对方抬头，憋忍着银质魅力的笑容，“但是也不是做不到嘛，山鬼河童花妖仙子什么的，要么有哈利波特的魔法石也可以。”
“有道理。”翻一个白眼用手戳太阳穴，证明想期待对方答案的自己，可能是脑子进水了。
“但是，也可能——你是说那两个同性恋，突然从眼前消失了？”
“欸，嗯，算是这样吧。周围没有别的路，我也没有昏头……”
“好，你说看到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在干什么是——”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儿，所以游移了视线有些脸热，“那个，我们有在讨论这个吗？”
“是什么动作？”又问一遍，不太认真的样子，也不像在开玩笑。未蓝歪拧了眉毛有点莫名其妙，不知对方在想些什么，“什么动作就是，那个，像情侣做的那样。”
“Kiss？”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咬脖子什么的。——所以我们能不能不聊这个。”手撑了额头一定地厌烦，未蓝不知道西如理为什么要执着于此，只是觉得尴尬生硬。
“所谓的，禁欲做派？”先嘲笑一阵未蓝的反应，再不置可否地半笑起来，“这样，事情大概也有头绪了。接着，我或者该在这里打扰一晚上。”
“……等等，等等，这跟刚才说的完全是两码事吧！而且我为什么要你在这里过夜。”下意识地反应过头。
“害羞？”
“谁会啊，你这家伙给我正经点！”与其说是害羞，不如说烦躁，对方的玩笑开得不合时宜，所以有点生气。
“是，是。”连忙着陪笑道歉，继而托着腮，半歪了脑袋，露出一副颇为认真的，挑战意味的表情，“只是有点好奇你说的那东西，想留下来看看而已。”
吸一口气要反驳，又觉得说也是白费力气，于是不再理会。只是，话题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呢，突然在眼前消失的人，随手找了本书翻开来看，字读不进脑子，黑暗的阴影里，那双金绿色反光的眼睛……半晌再自言自语，“这种东西，也不是留下来就能看见的啊……”
牢骚归牢骚，结果没什么改变倒是真的。如理向家里挂了电话，还特地到背过身去讲，感觉有些神神秘秘。
接着一整个下午，未蓝都在预习课业和准备开学用的物品，西如理继续看那本书，然后再近三点的时候说了一声“确实如此”，把剩了半本的书丢在一边坐到地上去打游戏。
“确实如此”，大概是指村上春树的书，但是——
“不看了吗？”
“啊，不看了，该说是已经不用看了。”如是说着后背靠到床上，手撑着地向未蓝抬头，闪闪发亮着一脸自信有余的笑容，“强求和进取，如果你希求着什么，就永远不要停下脚步。你得要变得强大，用自己的力量对抗很多东西，否则，永远只会失去，不是吗？”
“读后感吗，这是？”
“人生信条。”
是这样的人呢，带着天真的固执和毫不退缩的勇气，意志性的强大，却并非荒谬空乏。他确信着自己追求的东西，不顾疲倦，不畏失望地向着目的地前进。那是未蓝永远也做不到的。他就活在自己身边，很多时候眼睛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强求和进取”，并不是那个时代吧，说出这种话，简直就像英雄一样。
“那就好好努力吧。”未蓝半露嘲讽地鼓励着，转回头看桌上写满笔记的书本，说真的，稍稍有点羡慕。
-TBC-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summer day in blo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