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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重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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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跪了三天三夜,滴米未进,刚才昏过去。”
高公公在连晟耳边轻附,连晟抬头看了看天。
寒云密布,乌黑的找不见阳光,有种压城的紧迫感。
他眯了眯眼,眼底几分厉色尽数消却,正是面如冠玉,星目悬鼻的翩翩公子,侧眼看了低眉顺目的高公公,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恩了一声,黑金长靴踏上阶梯,才一去不复返。
只留下站在原地,全身发冷的惊悸着的高公公。
高公公眼底回放着的还是连晟刚刚那一眼,凌厉而冷漠的,这不像是一个二十四岁的,深萌帝恩的世家公子应该有的神情。——反而像是久经官场,居于人上而带来的冷漠与威慑。
还有在他耳畔不断流转的,一句声音很轻的,甚至还携几分春风和睦意味的一句话——“现在,该是陛下了。”
高顺全看着男人拾阶而上,行止从容的背影,寒意一点一点爬上了脊梁。
这天……当真是要变了。
不,这天,早就变了。
连晟走过飞瓦流甍,踏过朱漆的门槛,沉潭的熏香燃在大殿里,端的是静神宁心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宫室辽阔,玉盏银漆,连晟掀开垂着的绡帐,罗绮玉烛,瑶阶翠幕,日光照在他的面上,没什么表情。
上辈子不是这样的,上辈子的连晟看着帝王居室的奢靡场面便皱眉,然后不由分说的吩咐宫人将年幼的帝君将屋内过于奢豪的东西收拾起来,言辞如刀,雷厉风行。
上辈子的连晟,此时也没出现在帝王的宫室里,而是与他的师父褚临羡秉烛夜谈,二十四岁成为帝师,意气风发却也有些恍惚,便与他师父、曾经的帝师问策问计,一说王朝兴亡事,笔画描绘顾氏王朝的未来,分析朝野天下事。
而今生,连晟回想起来,轻轻一哂,而后令宫人合上了窗牖,免得冷风吹进来,在小皇帝本就削瘦脆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小皇帝小时候身体并不好,连晟记忆里的皇帝此时便是染了风寒,许久之后才允他进宫觐见的,而今天连晟不请自来,却也一路顺遂。
先帝临终时的托付此时已经传遍了四九城,帝王的隆宠与临终寄托,整个连家也因此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这也是连晟进宫一路畅通无阻的原因,也是高顺全对连晟会不着痕迹的讨好的原因。
连晟对这个本该喜闻乐见的,却也还是不轻不重的敲打了一下高顺全,他上辈子权倾天下的时候谄媚讨好的人太多了,却极少能入连晟的眼的,像高顺全如今的示好,如若有点玩弄城府心机的人便该顺梯而上了,只是连晟性格一向是软硬不吃的,反倒觉得有点恶心。
大概是上辈子的习惯使然,他对小皇帝的照顾与使命感已经融入了骨髓甚至灵魂之中,这并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觉悟并痛改前非的,甚至他梦醒时发现如今他才二十四岁,正是崇耀元年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是入宫去看皇帝如今如何了。
而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走到帝王寝宫了,他上辈子鲜少踏足这里,可也是对小皇帝真心疼爱的,毕竟是他唯一的一个弟子,他一点点教大了小皇帝,看着他从一个有点小天真的,稚嫩的少年成为了一个真真正正能够掌握天下,御龙在天的君王,他这一生都是为小皇帝而存在的,从出生,到死亡,都为顾氏王朝,为小皇帝殚精竭虑。
可惜了,善始善终,极致隆宠这八个字,在他面前如此可笑。
连晟回忆了往事,却只是闭了闭眼,又睁开,目色仍是波澜不惊,他掀开纱帐,看着龙床里躺着的少年人,这床看着很大也很温暖,只是削瘦的少年躺在里面缩成一团,眉攥成了一团,面色苍白,发如墨画,五官清隽。
只是这个睡姿,连晟一哂——难道顾尧上辈子是这么窝在他的后妃怀里的么?其实也让人完全不感到惊讶。
连晟回忆起上辈子的顾尧,其实他也不怎么想的起来了,也许潜意识里想要去忘记那个有些阴郁的,叛逆桀骜的少年。
不管他有多叛逆,有多可笑,在连晟心里,顾尧一直就是个小孩子。
只是想不到,他连晟一生顺风顺水,居然在一个孩子面前栽了跟头。
连晟想,目光投在看起来睡得很不安稳的少年身上。
这是顾尧,是连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张脸,这个他回忆里分明削瘦的,乖巧的少年…还有他临死前那张狠戾冷漠狰狞带着憎恶的脸……
连晟有点恍惚。
他轻轻地点上顾尧的面,温暖的手摩挲着他的脸,将他狠狠皱上的眉间抚平,他的手往下,想要扼住顾尧的喉咙,他重生前最后的一个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一直重复放映着的,那一双星寒的,冷酷的眼。
是顾尧的眼。
是他从未见过的、那个乖巧的有些沉闷,偶尔叛逆却并不让人讨厌的小孩,竟然也会有这样令人胆寒的眼神?
连晟猛然回神过来,顾尧的脖子上已经有了红痕,被他抹平的眉间褶皱又皱了起来,像是很不安心的样子。
他看着顾尧,冷笑一声。
“怎么就弱成这个样子,我死了三年之后才敢开棺鞭尸,收拾连家的人。”
他想起回忆里大厦倾颓,被他政敌祸及的家人,想起顾尧不动声色的推波助澜,连晟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是二十四岁的他的手,有习剑的薄茧,却也不厚,但仍然是意气风发的少年的手,而不是四十四岁的连晟的手,常年握笔,虽然被享尊荣,甚至出行八抬大轿明目张胆的违乱纲秩,却也活在朝廷算计,政治斗争里,在为顾氏王朝的百年长安殚精竭虑,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不死不休中逐渐苍老。
连晟看着顾尧一点点平复的眉间,淡淡的笑了。
“我等你五年,等你成为一个英明的君王。”
然后功成身退,再不为顾氏王朝想什么改革,妄图将这个向着毁灭一路奔驰的马车拉像正确的轨道了,这种事,本就应该是帝王的事。
上辈子,他将顾尧培养成了一个真正的君王,却,不是一个英明的君王。顾尧的心里没有海清河晏,没有江山天下,没有咸庶万民,只有所谓的“剪剔权奸”,顾尧的眼里只有方寸彤墀之地,他心里只有权力斗争。
这是他的疏忽,于是他用他的一生做了陪葬。
这辈子,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