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缘情深》八月宿风

1、盗尸财遇上活战场

　　菊月初一，寒露刚过，邱元城一如往常，早早摒弃了处暑燥人的热，除了正午还有些炎炎当头，多时却是全年最好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适宜寻亲访友，踏青出游，出嫁娶媳，出殡奔丧，如此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自然也适宜打仗。
　　所以，小半月前，城中将领升旗点兵分了三拨浩浩荡荡出了北门，听说是要把准备前来抢劫过冬物资的北夷人半途给打回去。

　　我是个盗尸财的，职责无需注释，简单而直白，待大战过后，趁着战场还未清，前去盗取尸体上的财物以糊口。在北疆这种常年打仗，永不停歇的地方，这也算是个稳定有前景的好职业。
　　而如今，作为一个经验老成，在盗尸财界小有三分名气的前辈，我比别人总还是多那么一点点的人脉，能较别人早几日探得些许消息。诚如此次，我听说城外两军交战，直接从夏无力的状态打成了秋乏的疲态，打起来的模样便好似秀才吵架，终究还顶不上个泼妇有用。
　　由此纠纠缠缠双方都在对方身上惹了些人命好了些财，却最终谁都没有得了便宜，于是几日前两军均是抖擞了一下精神，甚是默契地齐齐转移了战场，找块儿干净的地方接着打。

　　菊月初四，我在北街角讨了两个过期馒头当做礼物，在一处无人问津的烂墙角下寻到了疯子张，问他今日适不适宜去盗尸财。
　　半睡半醒间的疯子张很是不乐意算上一挂，却迫于两个过期馒头的诱惑，终是揉了揉眼，按下了起床气。
　　他随手从地上拾起四块小石，细看之下却有一块是胡桃的核，我见他没有发现也便懒得提醒。他随手一扬，四个小块无序地落在地上，摆不成任何形状，他打了一个呵欠，沉默良久道，去吧，今天做什么都能红。
　　我闻言嘿嘿一笑，将两个馒头塞到他怀里，其实找不找他算挂都无所谓，反正我都是要走的，只是找个由头送给他两个馒头而已，他这些年脑子愈发不清醒，身手愈发不利落，经常好几日讨不到也偷不到半个饼，若非我顾念他救过我的命时时接济接济他，他大约也早就饿死了。不过这人脾气也着实怪，偷来抢来的东西吃得吧咋吧咋的，偏偏别人送的东西倒是挺嫌弃。

　　别了疯子张，我校了校日头，略略思忖一下决定今日便动身出发。
　　其实其他盗尸财者都不会这般早就前去，至少会等了主力回城，这样比较安全，但我拖着一条残腿，实在跑不快，所以这些年来养成了比别人早动身的习惯，说来也是无心插柳，自从养成这个习惯后我总是比别人多摸上那么一丢丢。

　　话说回来，说今次这场仗打得疲懒，还因为往日战时驿卒往来邱元及大营总带点儿络绎不绝的味道，怀中情报及战况时真时假，但总归是会时时传到城中守军手中，可这次却几乎什么都没有。由是，这战场上的许多情景便要连猜带蒙才能得出个雏形，比如这战场究竟在什么地方。
　　好在我包打听的能力和想象力一样出色，凭着在这一行里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三日后总算找到了主战场，且是传说中那个被两方军队遗弃了的主战场。
　　戈壁之上寂静萧索，尸横遍野，天边似乎还飘荡着永不停歇的杀伐之声。
　　我抬手在眉间搭了个棚，放眼望去由心地高兴，粗略一看，除了我方将士还有不少北夷兵。
　　北夷人居无定所，是个东西都喜欢往身上揣，一分一厘都紧紧裹在腰带里。平日里约是北夷人口太少的缘故，死个人也是很珍贵的死人，清理起自己家战死的将士比起我朝军队积极得多，是以鲜少能摸到北夷人，这次恐怕是死的人太多，战场又移得太急，才不得已留下了这许多尸首，算是给我捡了便宜。
　　这种便宜可遇不可求，若非我麻着胆子先行了这一步，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碰上这么个好事儿。一激动，抖着手从腰间抽出用以蒙脸的破布都差点掉进黄沙里，心道多少年了，我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老天总算开了个恩，让我体验了一把“馅儿饼”的味道。
　　五年专司盗尸财，胆子也日渐增肥，对死亡不再那么恐惧，也早就不顾什么白日里不得摸尸之类的行业规矩，只想着早去早回，摸上半日便能功德圆满吃喝一年。
　　简单防护之后，一个小蹦跶便扑进了满满尸海之中。

　　我这个人能在盗尸财界混得风生水起的原因总的来讲还是运气好。许多盗尸财者遇上的问题我都没有遇上过，比如中尸毒，比如一趟下来只遇到和我们一般穷的炮灰；而许多盗尸财者遇上的棘手的问题我都鲜少遇上，比如遭遇从不对盗尸财者留情的活着的兵，我只遇上过一次，且幸运地活了下来。
　　所以在我心中，盗尸财虽然卑微，虽然辛苦，却也不见得有多危险，于是乎便如若往常一般只专心盗尸财便好。不过这见钱眼开的劲儿还没过，却听一声尖啸不知从何处传出，堪堪冲破天际。
　　我一惊急忙抬头起身环顾四周，却不见周遭有半点失常的动静，戈壁依旧寂静，若非天边云卷云舒滚出动态的美，这尸横遍地的场景真真只如一幅残酷的修罗画卷。
　　我挠挠头，觉得大约是自己这三日一边找路一边赶路有些疲了，想太多或是产生幻觉了，但这声啸响也提醒我是时候见好就收。摸得太多，守不住财反倒会引来祸端，于是兜兜好摸来的细软铜币，照着不知谁传下来的规矩，随便朝着个方向随便磕了个头。
　　走好这劳什子的过场，正要离开却突然瞥见颇远处沙丘之上竟隐隐露出一丝黑气，炙烤下不甚真切，恍然见着，似乎还在移动。
　　我忙背过身揉了揉眼，心道恐怕是被太阳晃花了眼，呆会儿若是看不清前路怕是要走迷了路。这一揉倒是没花多少工夫，可抬眼却见刚才还只见一线的黑气此时却是变成了一片，将将还觉得是在往上升，此时定神，却发现这堪堪是在朝着自己移动。
　　我忍不住又猛然眨巴了几下眼，这才看清，那条黑气，它不是黑气，是士兵的头盔，刚才隐藏在沙丘之后，炙烤之下，隐隐的，才像是一条平躺着升腾的黑烟。我立时想要扇自己一个耳刮子，这世间有平躺着升腾的烟么。转念间，这些步兵和轻骑，已是无心再隐藏在沙丘之后，沉默却整齐地向前开进，身后战马挺立，鬃毛随着风沙一同扬起，威风凌凌。
　　我虽然不了解行军打仗，但在盗尸财界混迹多年，就是想不知道这上千骑兵，乃是徐亨的前锋都难。
　　我吞了一口口水，一转头又是瞥见另一方向亦是红扯扯的一片，血色头巾在黄沙之上显得格外刺眼，那外族的装束，不是北夷人还能是谁。
　　我心中咯噔一下，翻眼望了望天，回忆了一下此番情景，我竟在两方都对盗尸财者恨之入骨的军队面前嬉皮笑脸，轻松自在地摸了一两个时辰，中途好似还唱了会儿歌，而这两边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连声响都没发出一丁点儿。也不知道他们是几时来的，究竟看了多少，只老天怜见的，但愿他们看见了我最后虔诚地磕了那么个头。
　　不过，我也显然是想多了。就算个盗尸财的随便遇见个小兵也难逃被砍的命，面对这成千的兵我倒是真不用害怕，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忙着对砍，兴许也抽不出空来砍我个无关紧要的摸尸贼。
　　此时两军的距离，若是我，约莫要走上大半个时辰，但行军打仗可要比我这么个瘸子利落得多。
　　思绪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回合之间，两支军队几乎同时开动，轰隆声骤然响起，黄沙瞬时漫天，不肖多时，冲杀而来的军队便已如近在眼前。我见状无法，只能心头一横，一头扎进了尸堆之中，自我安慰道只要不被马踏死，不被人踩死，活下去还是很有希望的。
　　紧张之下，我无意识地用手抓起一撮沙石，微微睁眼见近旁几只白灿灿，圆滚滚的蛆虫，有些茫然地在尸海里打滚。我躺着，莫名地想起了四年前那个夜晚，我好像也是这么，发大财的喜悦之后，恐惧与绝望紧随而至。

　　大地在铁蹄的咆哮之下震动起来，千军万马瞬时便在眼前。
　　我紧紧闭上双眼，心中大骂，“你妹妹的疯子张，叫你用胡桃当石子儿”，同时代表着“装死”和“真死”的两个点也在无限地接近，似要欢脱地亲个嘴儿一般。
　　可明明闭着双眼，却忽觉眼前一名骑兵冲锋在前，踏碎了时间与空间交织的现在，天际间突然变得无声无息，没有戈壁，没有死尸，更没有黑红相别的两军，只剩下这一人一马，踏着轰响，近在眼前。
　　我将双眼闭得更紧，从前在破庙中听过几日佛音，从未曾放在心头，此时却又莫名清晰地呢喃起了经文，仿佛回到了那些个空着肚皮求和尚施舍的光景，舔着脸笑嘻嘻地望着和我一般瘦的住持。
　　恍然间，突觉衣服后襟一收，整个人被一股力给提了起来抛上了半空。
　　喊杀声骤然炸响，瞬时蔓延过整片黄沙。
　　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可惊叫却将将隐没在了四周金戈铁马的杀伐声中。再睁眼已是如同麻袋一般被人甩到了马背上，头朝下，目力所及只有这马上之人的膝盖。
　　如若事情到此为止，我肯定会对此人感恩戴德，可事实却是，此人将我甩上马之后，犹如万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继续冲锋陷阵，两军交火，该砍人砍人，该被砍被砍。
　　我头朝下，只觉双目的眼珠都快爆开了一般，在适应这混乱又充满了戏剧感的情节之后，便想翻个身，动一动，免得捡回一条命都是爆了眼珠的。可这高难度的动作在这高难度的背景环境中怎好轻易施展，数次之后才总算用手抵着马鞍，将头扬了起来，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看向了将我甩上马背之人的下巴，在盔甲的包裹下露出点点胡渣。
　　这人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我在看他，与敌军厮杀途中竟找了个间歇微微低头看了我一眼，一道颜色极浅的疤痕露出头盔，可以想见是从眉角处延伸出来的，微微有些无奈和不悦的眼神恍然与我曾经所见的一双眼重叠在一起，触动了心中久久不愿忘怀的往事。
　　多年绵软无力没有多少知觉的左腿突然一阵抽痛，恍若又回到了那个生死一念的夜晚。
　　还没有来得及多想，后颈便被重重一击，脑中突然空白一瞬，眼前一黑似是要昏过去，将昏未昏之际，眼珠未爆，喉头却一阵甘甜翻涌，一口鲜血喷出，终于彻底地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