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旧时风月》司无衣

1、第 1 章

　　叶连城在很多年后，总会想起初见的那一刻。
　　彼时叶连城还是个孩子，却是同辈之中最为长进的。十三岁那年锋芒毕露，在庄内年轻一辈中已难逢敌手。此年叶连城随姐姐与叔父游历江湖。庄内的同辈都羡慕他年纪轻轻就能行走江湖。他自然也觉得意气风发，在江湖上更是纵歌比剑好不快意。
　　除去年纪轻被姐姐勒令不能沾酒，几乎也没什么憾事了。
　　那是杨柳裁风的好时节。叶连城随姐姐来到七秀坊。饶是叶连城还小，也已经到了会鉴赏美丑的年纪。远看那七秀女子妙舞轻扬，身姿娉婷秀雅，一颦一笑皆是极之动人。叶连城置身坊中只觉得乱花迷人眼。不由得感慨这里的女子比她姐姐女人太多了。
　　叶连城的姐姐闻言只是微笑，然后狠狠地砸了叶连城脑袋一记，砸得他敢怒不敢言，心里直腹诽。
　　此时叔父过来，要带叶连城的姐姐见一下七秀故友。叶连城得了空可以自由活动自然非常高兴。他虽然是江湖子弟，但甚少到有如此多女子的地方。那些七秀姑娘见他是个孩子只觉得可爱，对他十分热情。一路走来叶连城被招待得身心舒畅，心里想着自己姐姐要是能学到一半就好了。
　　要不跟叔父提议，让姐姐来七秀坊待一阵子？就算学不来人家的的温柔小意，起码会个绣花也好啊。不然这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叶连城如此想着越发忧心，觉得这事情刻不容缓。他咬了一口花饼，眼角余光往隔壁一瞟。正好看到有七秀弟子比剑，叶连城瞬间就来了兴致。
　　叶连城听过七秀公孙大娘的名号，七秀剑舞名动四方更是如雷贯耳。他本身好武，对剑法最感兴趣。日常如果见到好对手定然邀之一战，只是七秀坊多是女子，看着那些温婉的女子，他下意识就有些不好意思。此时见到有弟子比剑，他就耐不住了，忙走到了附近亭子观看。
　　只见一名七秀女子正与一名年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弟子比剑。那名七秀女子身法飘逸，进守不急不缓，步法轻盈似舞，看得人赏心悦目。反观另外那名小弟子就有些吃力了。两把剑在她手上就像斧头一样沉重，有时候面对剑招还会慌了神难以应对。几番下来都占不到下风，叶连城看着就觉得有些无趣了。
　　比了一阵子，七秀女子就收了剑，对面的小弟子已经有些气喘。可女子依旧耐心地蹲下地跟那名小弟子讲解刚才的剑招，如何抵御，拆招。那名小弟子也不沮丧，只是认真听着。
　　“琳琅，你可能尚未习惯。先用一把剑试试。我们再练吧。”
　　看到这里，叶连城就没兴趣了。在山庄内也有不少弟子开窍慢，日常须得长辈好好指点。叶连城从没遇到这种事情，他天赋过人，总是一点就通。常人苦思冥想的剑招他只需一会就能领悟。小时候他不懂人与人之间为何差距那么大，后来他知道很多事情都是要讲究天赋。没有天赋的人，一生的修为也就如此了。
　　现实总是那么残酷。
　　午后黄昏，叔父和姐姐总算见完故人。时候不早，叔父决定先在七秀坊歇息一天，明日再回山庄。叶连城也是喜欢这个地方的，所以也乐得点头答应。夜晚的七秀坊依旧热闹，这里犹如不夜城般歌舞升平。叶连城饭后沿着江边吹晚风，他游历江湖大半年，虽然也不算过得太苦，可是要数最惬意的莫过于在七秀坊的这天。他嘴巴叼着小草，心情愉快地哼着歌，马尾随着他的好心情左摇右摆，他哼着哼着就听到了琵琶的声音。
　　那琵琶声音叮叮咚咚，音调不齐。偶尔奏完一节，下一节却不知道怎么接上了。这声音在夜晚里十分违和，叶连城不由得探头过去。只见杨柳岸边，一名小七秀坐在那里怀抱琵琶。叶连城走过去，光是背影他就认得出这正是今天比剑的那名七秀小弟子。她背对自己，似乎正在苦恼。手正要再次按弦，叶连城就开口。
　　“你这琵琶弹得不大好。”
　　那小弟子一惊，然后迅速回过身来。今日叶连城只光顾看剑，也没仔细看那七秀小弟子的模样。此时她转过身来，叶连城有些失望。叶连城今天在七秀坊阅美人无数，而面前这名小七秀虽然不难看，但看着十分平凡，相较之下差距真有些大。不过他很好地把眼里的失望掩饰过去，然后自然地盘膝而坐。可能是因为年纪相仿的关系，叶连城倒不像面对那些七秀姑娘那么拘谨，反而轻松多了。
　　“你放心，看我年龄跟你相仿，必然不会是坏人。”叶连城挑了个自认为很有说服力的解释，然后拿起放在地上的曲谱。他只消看了几眼，然后就伸手。“你把琵琶给我，我弹给你听。”
　　那名小七秀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琵琶递过去。叶连城信手拨弦，左手两指一按，右手挑弦。他常年练武手上布了一层薄茧，初时调不成调，可转手一捺，弦声顿时倾泻而下。一曲《阳春》灵动跳脱，动而不乱。似是春光杨柳随风飘，让人心中晴朗。
　　叶连城第一次弹这首曲子，这琵琶他还是以前看过庄内的姐姐弹过，自己偷偷试过几次。这一次弹虽然有些地方有些不顺，但他领悟力素来优秀，领悟了意境之后反而得心应手。
　　“这曲子一开始挑弹，须得注意节奏。”叶连城试着拨了几个音。“你的弹法看似指法虽快，但全无节奏。起承转合之间并未用夹弹，推拉等润饰，切分之时更未能好好运用摭分技巧，心有犹豫思绪不定无法后继，才显得曲调断续。”
　　那小七秀听了点点头，叶连城又拿了一段简单的演奏。第二次演奏比上一次得心应手多了，节奏更好把握。一段下来已经没有错音，他细细地把自己刚才领悟的心得说了一次，那名小七秀认真听着，眼睛一直盯着叶连城。叶连城说到一半才注意到，这名小七秀虽然并不如她的师姐们美丽，可是她那一双眼睛却十分动人。
　　明晃晃的，他忽然就有些走神。
　　“请让我试试。”
　　她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已有泉敲玉石的动听。叶连城回过神来，连忙把琵琶交到她手上。刚才慌了的那一刹很尚未来得及四深思。小七秀抱着琵琶，似是呼了一口气，然后试着弹奏。
　　可惜也就是比刚才好了一点，依旧未有太多起色。叶连城就她的弹法细细指点，可效果不佳。最后他也忍不住叹气：“或许你确实是没这方面的天赋。”
　　不仅乐理，连剑法也不怎样。叶连城没看到对方手指一顿，只是自顾自地摇头说：“就算这样练下去，也依旧是只有其型，不解其意。就像练剑，剑在你手上，就是过命的知己。你须得懂它。参不透剑意，会再多的招式，也就是花架子。你读不懂曲意，心绪无法与弦音交融，你与这琵琶终究是无缘分。”
　　可是领悟这东西，终究是有天赋的。叶连城这种事情看太多了，觉得有些话还是早点说比较好。那名小七秀一直不说话，他心里难得地出现了一丝不忍。想了一下，正想把“说不定你的天赋在别处”说出口，脑子就给敲了一记。
　　“疼！”叶连城捂着脑袋愤怒地起来。只见今日陪这名小七秀练剑的七秀姑娘不知何时出现在叶连城身后。她收回手，佯装生气：“谁让你欺负我师妹？”
　　他哪有！他明明很耐心地教了她那么久，他指点山庄里的人都没那么耐心呢！那名小七秀也忙说：“如霜师姐，这位小公子的指点令我获益良多，他不是坏人。”
　　听见了没？叶连城环抱双手挑衅似地仰起脸。可是如霜看都不看，直接绕道到小师妹面前蹲下，一改刚才的作风，温柔亲切地说：“别听他说。对女子说话如此不留情面的男子，要不是不解风情的呆瓜，要不就是坏人。”
　　“喂！”
　　“这位小公子快快回去吧。我刚才看到有一名藏剑女子找你，看起来很急。”如霜非常宝贝她的师妹，所以对叶连城没什么好脸色。她知道师妹夜晚会出来练琵琶，本来见这小子教的挺耐心的还想观望。谁知道他后来说了那样的话，师妹垂下眼帘闷不吭声，偏偏他还没脸色继续说。如霜这才忍不住出来。
　　一听藏剑女子，叶连城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的姐姐。哎呀现在都不知道过了多久，迟了回去估计得吃一顿罚。叶连城朝如霜哼了一声，决定好男不与女子计较，赶紧脚底抹油地回去了。
　　夜风习习，叶连城一路小跑回去。果然自己的姐姐环抱双手站在门口，见了他慢悠悠地说了句“舍得回来就好”，然后就领了叶连城进去。
　　叶连城回过头去，他忽然想起杨柳岸边那名小七秀凝视着自己的眼睛。可是自己一门心思往远处奔，此时回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摸了摸脑袋，然后就问自己的姐姐。
　　“阿姐，我想问你。”叶连城斟酌了一下，才对等着自己发言的姐姐说。“如果你很喜欢绣花，花了挺多心血学了。绣了对鸳鸯但是人家却说看着像山鸡，绣花这门工夫你学不来还是放弃吧，你会不高兴吗？”
　　叶连城的姐姐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
　　然后毫不犹豫地揍了叶连城一顿。
　　“你打我干嘛！我不就比喻！你再乱打人我就不客气了！”叶连城手已经按在剑上，他也是个有脾气的人，此时愤怒已经掩盖了对姐姐的害怕，大有要打架的意思。叶连城的姐姐拍拍手，然后说：“因为你这话太伤人。”
　　“可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到了嘴边叶连城还是没把刚才杨柳岸边的事情说出去。只转头小声嘟哝。“你那么凶，还绣花呢。不扎死人就不错了……”
　　叶连城的姐姐抬起手，叶连城以为要打他。可是叶连城的姐姐却拍了拍他的脑袋。
　　“阿城，你这一生就是过得太平顺，所以才不懂何谓求而不得。”
　　叶连城的姐姐知道她这弟弟是学武奇才，一生几乎没受多少挫折。这到底是好是坏她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奈地说：“你唾手可得的东西，有些人可能穷尽一生都得不到。所以你不会懂那种无奈与不甘。也不会懂为什么那么多人要费心去得到那些看似并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叶连城确实不懂。就如有些人天生适合练剑，有些人天生适合练刀。与其费尽心思去追求不适合自己的东西，为何不试着去尝试其他呢？
　　可叶连城是个脑筋灵活的人。他换个位置想了想，如果他很喜欢糕饼，可是叔父说你以后只能吃鸡腿，不能再吃糕饼了。虽然鸡腿也不错，叶连城也会忍着不吃糕饼，但每每看到糕饼，也不免会有些惆怅。
　　他顿时就像个小老人那样有些伤感。“人总得看开，执念太深不是好事。”
　　叶连城的姐姐狐疑的打量着老僧入定一样的叶连城，还以为他给打傻了。差点就要把他揪起来给叔父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大半夜里叶连城的怒吼差点拆了七秀坊，这又是后话了。
　　第二日叶连城随着叔父和姐姐坐船离开七秀坊。他临走之前路过了杨柳岸边。可是那名七秀弟子已经不在了。
　　其实睡了一觉叶连城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直白得伤人。对方可是个小姑娘呢，他得有风度。叶连城睡醒了之后就想，如果他能再遇到那名小弟子，还是跟她赔罪吧。毕竟那双看着他的眼睛那名认真专注，令他也有些心生不忍。
　　可惜终究是没遇到。叶连城摸了摸鼻子，停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叶连城遇到琳琅那年时，他十三岁，她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