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辟雍

106、不归（七）

　　苏小雅在一片虚空中下坠，连风都无法凝聚起来缓解坠落的势头，但不过数秒的时间，她便止住了去势，虽然没有撞上实地，却也不再下落。
　　即使脚下没有实质性的触感，她也能在这空间中站起身来，举目四望，四面八方除了空无一物的黑暗之外，只有一缕缕幽光，它们连成线条在黑暗中无限延伸、相互交汇，勾勒成一群群繁复而精细的符号，美妙得让人移不开眼。
　　苏小雅也被它们迷惑住了，但除了肉眼可见的美之外，它们仿佛还蕴含着其他意味，让她忍不住将全副感官投入其中。
　　“回神。”
　　直到这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才悚然一惊，像被冰水兜头泼下，霎时清醒过来。她转过身，瞪着如预料那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质问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他眉沉眼深，清峻如画，正是这段时间以来让她日日纠结不安的人的神容。
　　“我一直在这里，”他说道，眉目疏冷，语调平淡，没有一丝起伏，“从来没有出去过。”
　　她这时也觉察出他的不同，他的神态太过于淡漠疏冷，不像是对着她说话，倒像是对着陌生人，仿佛他们从来不认识一样。一时间，众多猜测从她脑海中掠过，上一次在殷容丰的研究所她也遇到过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可是，这里是神境啊……难不成，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神”，而庚桑楚不过像那个人一样，是个复制品？
　　她怔怔地问道：“你……你是谁？”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映着莹莹淡淡的光缕，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他反问道：“你认识我？”
　　到了这里，她也不用再隐瞒什么，她能感觉出来，这个人对她没有恶意，或许让鲲鹏将她带到这里的人，也是他。她说道：“我不确定我认识的人是不是你。”
　　没想到他竟然承认道：“应该是我，确切来说是我的大部分意识。”
　　她愕然问道：“意识是什么意思？”
　　“就是精神，”他解释道，“或者说是灵魂。”
　　“那你……”
　　他往自己的胸口指了指，说道：“留在这里的是身体，和一小部分意识。”
　　花费了半分钟，她才将这个事实完全消化，同时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的不同，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只是一小部分意识的原因，他的思维显然不如庚桑楚那样灵活和深沉。
　　她又说道：“可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也有实体啊……”
　　“在这个世界用意识凝出仿真的实体不难，”他说道，“只是强度比不上真正的身体。”
　　难怪他不老不死，原来那只是虚构出来的身体，她想着，又打量着这一个据说是他真正躯体的身体，即使用上了瞳术还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只是与虚构的身体一般无二的白璧无瑕。
　　解答完她的疑惑，轮到他提问了：“你为什么有我的能力和血脉？”
　　她先是莫名，随即想了想，说道：“是你……的那大部分意识给我的。”如果他说的是天瞳的话，按照她所看到的言灵的情景推断，的确是他亲自赐予的，至于血脉……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果然，他蹙了眉头，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如果只是能力的话，还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会给你血脉？”
　　她眨了眨眼，忽然了解到这个“一小部分意识”的单纯，放心地问道：“为什么能力还可以理解？血脉又有什么稀奇？”
　　“你在套我话。”他却反应过来了，抬起眼说道。
　　她盯着他即使仍是平淡，却仍然比“大部分意识”纯澈，甚至带着一点天真懵懂的神情，不由萌意大发，露出笑意说道：“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呢，不然你让鲲鹏将我带来见你做什么，而且我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交情。”
　　他坐在虚空光痕之间，背却向后倚着什么似的，散懒的坐姿同外面那个“大部分意识”一模一样，说出的话却透出出思维相对的稚嫩：“那你先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隐去了氏族与他之间的恩怨以及现下氏族的谋划，说道：“你肯定能看出来，我是氏族人，但我跟你是……生死之交，我阿公……就是苏氏的前任族长，他用瞳术预见到未来，你会将氏族的所有人带到这里，作为祭品，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我已经找不到你了，只好亲自来这里，想试试用瞳术能不能看到来龙去脉。”
　　他的神情在她满含着期待的目光下变得僵硬了一些，沉默了很久，才说道：“原来是这样，我不会告诉你的，这是不可解决的矛盾。”
　　她睁大眼，不可思议地质问道：“为什么？”又愤懑地补充道：“就算不可解决，你就不能告诉我吗，让我死心也好……”
　　他微微垂下头去，星点光芒在他的乌发之间流动，复又抬起头来，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喜欢我？”
　　她被这猝不及防问题问得脸色通红，目光闪躲地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他自顾自地说道：“我也一定很在乎你。”说这话时，他没有羞怯，而是面色坦然甚至若有所思，“否则不会……”他复又细细地打量审视了她一番，好像连一条头发丝都不放过，奇怪地说道：“没什么特别出色的嘛……”
　　“喂！”她顿时恼羞成怒，喝道，但在他说下一句话时又歇了气，变回了羞。
　　“不过看着确实挺喜欢的。”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一点戏谑的模样都没有，神色依旧坦然，带着点若有所思，这样的郑重其事让苏小雅在捂着脸遮挡自己透红的脸色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
　　他垂下眼，细碎的刘海落在峻峭的眉峰上，乌黑的头发和眉眼衬着格外白皙的面孔，像一副水墨画，“相互喜欢，又没有在一起，不愿告诉你原因……是‘我’还没有下决定。”
　　苏小雅听清楚了他的像是自言自语般的低语，纵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她还是很快找到了关键点，严肃地说道：“如果是关于我们双方的事，凭什么只由你一个人下决定？我以为你至少是把我当作朋友的，既然是朋友，彼此之间地位应当是平等的，而不是由强者决定一切。”
　　他默然地望着她数秒，说道：“不止是朋友——”
　　他没说完，她就又脸红了，但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心底不免又升起一阵失落，“不管是什么，都应该坦诚相待不是吗？”随即又可怜兮兮地说道：“就为了这件事，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冒着生命的危险……”她眨着眼，想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
　　他别开头，说道：“哪里有危险……”
　　“我之前不知道你在这里，”她说道，“怎么不是冒着生命的危险……”
　　他又沉默了片刻，说道：“罢了，既然你这样执着，我迟早都会告诉你的。”
　　她眼中一亮，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微微侧头，环视了这以虚空和光痕组成的世界一眼，低沉的声音在虚空里幽幽散开：“这里就是神境的最深处，这是一个法阵，只要以足够的力量开启，我……我们就能回家了。”
　　“回家？”她愕然地问道。
　　“我们从另一个世界或是被放逐或是流落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没有人类存在，”他说道，“我们研究了很多年，终于找到了回去的办法，可惜仅凭我们自己的力量只足够开启起法阵或是跨越时空，我们需要另外的，能够开启法阵的力量。”
　　“所以你们赋予了普通人力量？”
　　他点头，说道：“这个世界强大的生物有限，对于开启法阵需要的力量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即使我们再赋予这些生物力量，它们作为力量的容器，容量也是有限的，而且由于其本身力量过于强大，难以产生后代。也曾经有人提议以整个世界作为牺牲，开启法阵，但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后来，我们预测到，按照物种进化的趋势，这个世界能够进化出高智能的、能够承受和传承更强大力量的生物，于是我们继续等待下去。”
　　后来的事情无须赘言，苏小雅犹然心潮起伏，思绪难平，她没有想到，人类对于他们的意义，只是一个力量的容器罢了。她吐出一口气，让自己沉静下来，问道：“那你们何必等那么久，人类已经繁衍了百万年，即使是从文明史开始算起，也有几千年了……”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没有那么久，而法阵的开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地利和人和我们都已经创造，只需要等待天时。”
　　“天时就在百多年后？”她的声音不由带上了一丝颤抖。
　　“一百八十六年。”他报出了一个精确的数字，听在她耳中仿若末日的倒计时。
　　她沉默着，对上他的目光时察觉到其中暗藏的悲悯，好似在嘲笑她固执地想知道真相的天真，然而这种怜悯难道不正像是齐王舍牛那样的可笑？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他说道。
　　她彻底明白了，这是一个不死不休之局，从他们赋予人类超凡的能力，将人类当作力量的容器开始，双方就站在了彻底对立的两端。物伤其类，作为一个人类，她理所当然地愤恨于他们这样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法。同时，她也明白了他先前一直不愿告诉她事情真相的原因，一旦氏族知道了真相，知道他们将真正的躯体藏在神境之中，恐怕更会千方百计地将其摧毁，不惜倾全族之力争取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