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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缘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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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悠然昏沉沉地嗅到了空气中腐浊的霉味,不禁打了个喷嚏,感到一阵酸痛。她睁开眼睛,想要舒展着立起身来,竟发现浑身酥软得使不出一点力气。她惊诧得几乎叫出声,却又绝望地发现甚至连喉咙也是一片干涩。她竭力回忆起——她拉着徐淑妃向凤辇奔去——混乱中一道寒光直向她们袭来——她踉跄着向前跌倒——便没了知觉——
义悠然努力平复了不安的心绪,打量起周围的情形——这是一间荒废已久的庙堂,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和两三尊落寞不堪的佛像。
她突然看到有两个人影,在正对她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晃动。她依稀听到了他们焦躁的话语,其间还仿佛充斥着对她的咒骂。
那两人忽然走了过来,她赶紧佯作昏厥。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我出去打探一下,你好生看着她。”
另一人应道:“二哥多加小心!”
那人又在义悠然跟前待了片刻,幽幽地说道:“你莫怨我们心狠手辣,只怪你自己命不好,偏偏嫁了朱弘璟那狗皇帝!”
义悠然的心渐渐地沉了下来。她努力尝试着按压那些医书上所描述的穴位来减轻自己的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还不见二哥回转,终于按捺不住出去寻探。
一丝念想在义悠然的脑中一闪而过。她挣扎着立了起来,踉跄着走出破庙,沿着小径奋力前行。
走不多远,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回头张望,发现那人已经寻迹追了上来。绝望中她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路人,她赌上了最后的希望全力向前奔去。而那路人似乎也看到了她,快步行了过来。
眼看就要来到那人跟前,义悠然蓦地脚底一滑,失去了平衡,那路人却一个箭步跃上,将她稳稳地扶住,轻声说道:“姑娘小心。”
苍茫暮色中,她感受到那挺拔伟岸的身躯,还有那深邃而坚毅的目光。
她想要呼救,张口却发不出一丝的声音,只能满眼惊恐地看着那人,任凭泪珠儿簌簌地滚落。
那人柔声说道:“姑娘莫慌,万事有萧某在。”
义悠然只觉得眼前一阵迷离,悬着的心慢慢落了下来。
义悠然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间小木屋里,不由暗自庆幸。她隐约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便起身走到门口,隔着布帘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外屋有三个人,她认出那个高大的正是救她的青年。此刻他双眉微锁,一脸肃穆地端坐在那里。
他对面的那个少年仿佛泻了气似的,红着脸轻声问道:“大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还放不放她?”
不等姓萧的年轻人说话,他身旁的另一人便张口呵道:“不能放!好不容易才逮到那狗皇帝的老婆!绝不能放!”那凛冽的声音震得义悠然眼前一黑,撞倒在门框上。
听到声响,三人立刻朝里屋直奔过来。姓萧的年轻人越在最前。
义悠然的心里已然灰了一大片,颤声道:“原来你——你们是一伙的——”
姓萧的年轻人忙道:“小姐莫怕,我们绝不会为难你的!”
“大哥——”他身后那人喊道:“——不能妇人之仁!你难道忘记他们是怎么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了!”
姓萧的年轻人闻言微怒道:“罪不祸及父母妻儿——我们若杀她而后快,又与那甘人有什么区别!”
“可是——可是三哥还在大牢里,要是放了她怎么救三哥出来?”
“你们以为以她做要挟就能救得了三弟?” 姓萧的年轻人反问道,“救三弟的事我自有办法,你们放心。”
老二又道:“那也不成!她认得我们,若是她日后派官兵追捕我们怎么办!”
姓萧的年轻人突然仰首大笑:“我萧易寒自下山那一刻起,便再没想过一个怕字!”
一旁的少年片刻思量,对他二哥说道:“大哥说得对。她与我们无冤无仇,我们不能伤害无辜。”
老二满脸涨得青红,忿忿道:“我只救三弟要紧,别的由你们去!”便甩手夺门而出。
义悠然此刻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得萧易寒对他兄弟说道:“我出去安排一下,你们留在这里,好生对待义小姐。”
那少年应声朝义悠然走了过来。她心中稍一迟疑,不由地向后退去。
那少年却收住了脚步,朗声道:“你放心,既然大哥说了不为难你,那便不会。我刘诚也是顶天立地,一向恩怨分明!”说完转身走出了小屋。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萧易寒便回到了木屋。
他一边整理着带回的衣物,一边对兄弟说道:“我已经准备妥当,今晚就去天牢救三弟。你们待在这里,等天一亮便见机出城,到老地方与我们会合。”
“那怎么行!”老二立即抢道,“要去一起去,我赵士达也条汉子!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刘诚也道:“是呀,我们兄弟一心,多个人多个照应!”
萧易寒顿了顿,却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们对天牢的地形不熟悉,我一个人更方便些。再说人多也容易暴露目标。”
“可是——”
“好了,我主意以定——明日辰时在城外汇合!”
二人见萧易寒说得决绝,知道没有转还的余地,便只好作罢。
沉默片刻,刘诚突然问道:“天牢里守卫森严,大哥准备如何脱身?”
萧易寒未答。
他径直走到义悠然面前,微笑说道:“需借小姐头上的玉簪一用。”
义悠然心里一愣,从发间顺势取下了头钗——这支竹叶形的翡翠玉簪精巧别致,是大婚时御赐的礼物——她把玉簪交到了萧易寒的手中,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忽然涌现。
“还得再委屈小姐一阵子,等我们出了城便会有人来这里寻你。”萧易寒说道。
沉默了许久,义悠然终于开口道:“可以——带我离开京城吗?”
众人都着实吃了一惊。
“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赵士达嗤道。
“既然大哥说了放你就一定做到,你又何必——”刘诚微怒道。
义悠然低着头,幽幽道:“我想回家。”
这是她第一次依照自己的心作出最真实的决定。
萧易寒只是疑惑地看着她,没有做声。
“难道你还想跟踪打探我们不成!” 赵士达突然怒吼。
“不是的——我只是想回家——想回临安!” 义悠然竭力地辩解,“你们可以打昏我,可以——只要你们带我离开这里!”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鼓起勇气用企切的目光注视着萧易寒。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信任眼前这个绑架她的‘反贼’。
萧易寒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会答应她的要求。或许是真的读懂了她的悲哀?或许是被她的企望打动了?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凄迷的眼神?
那一刹那,义悠然感到自己的心快要从胸口跳了出来。当她透过晨曦回望那已渐行渐远的长安城时,心里竟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激动和畅快。尽管赵士达和刘诚并没有立刻放她走,但此刻恐惧早已被她心中油然而生的兴奋所湮灭。
辰时刚过,仍不见萧易寒的踪影。
刘诚开始不安起来,懊悔地说道:“这次我们没和大哥商量就擅自行动,不但没有成事还害三哥被擒。若是再连累大哥有什么不测的话——”
“呸!你说的什么丧气话!” 赵士达斥道,“这些年我们跟着大哥出生入死,什么样的龙潭虎穴没闯过!区区一座大牢又怎么奈何得了大哥!”
“对!那次被困虎鹤山上三天三夜,大哥都带我们杀出了重围!这区区几百个禁军又算得了什么!”想到这里刘诚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义悠然心里正暗暗惊诧,只听刘诚喊道:“大哥回来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她看见了萧易寒逐渐明晰的身影。
萧易寒飞身下马,抱着已奄奄一息的史青直奔进里屋,吩咐赵刘二人道:“我要为三弟疗伤,你们快去准备一下。”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义悠然才听到里屋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三弟他怎么样了?”
“我已经运功稳住了他的伤势。” 萧易寒说道,“不过他所受的内伤不轻,还需用药医治。”
“都怪我——”刘诚黯然道,“都怪我功夫不济,才会连累三哥被擒。”
“都是那帮王八羔子!”赵士达突然一把抓住义悠然,怒号道,“看看你们这些人干的!”
义悠然这一惊不小,她看见躺在床上的那人浑身尽已皮开肉绽,脓血从溃烂的伤口中不断地渗出——刀伤、鞭痕、烙印满目皆是!她只觉得喉咙里一阵翻涌,哽咽得她呼吸维艰,几乎昏厥过去。
萧易寒忙轻斥道:“不得无礼!”
赵士达心里不服,喝道:“我哪里说错了!大哥莫不是昏了头,竟反而护着她!”
“你这说的什么话!”刘诚闻言怒道,“大哥说的不错。她一个小姑娘哪里会知道那些人干得勾当!二哥何必对她动气。”
赵士达自知失言,低下头只哼了一声。
“我的语气也是重了些,别放在心上。”萧易寒轻拍着他的肩膀,“你们先替三弟清理一下伤口,我去找些药来。”
他转身又对义悠然说道,“请小姐借一步说话。”
义悠然跟着萧易寒走到屋外,只听他说道:“令小姐受惊了,萧某实在过意不去。”
说话间他的身子突然向前一倾,几乎栽倒。义悠然慌忙地扶了他一把,只觉得手心里热乎乎的,有点粘,摊开一看,竟是满手的鲜血——再抬头看那萧易寒的
背后,已是一大片的殷红!她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却被他制止,“一点皮外伤,不碍事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翻过这座山,一直往南走就出了长安府的辖地——你若是想回皇宫,就往西走,傍晚前应该还能到。”
义悠然一愣,问道:“你让我走?你不怕——”
萧易寒微笑道:“我二弟也是个明事理的人,现在不过是正在火上,过了这一阵自然会想明白的。”
“可是我——我毕竟是——是你仇人的——他们还把你的兄弟伤成那样——”
“我与朱弘璟之间的恩怨——”萧易寒忽然转过身,望着远处绵延的群山深长地说道,“——总要了断——但与你无关。”
直到很多年以后,每当极目远眺,萧易寒还总是会想起这番话来—— 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翻腾。
当义悠然手捧着药草,满身尘土地站在他们面前,就连赵士达的脸上也充满了惊诧。
“我看见山上有治疗内伤的草药,”她微微地抬起头,轻声说道,“兴许你们用得着。”
“你会医术?”刘诚欣喜地问道。
“略知道一些。”从前在白马寺的时候她也常陪着师父上山采药。
“那有劳小姐为三弟医治。”
“大哥——” 赵士达有些犹豫地问道,“不怕她——”
“我信她。” 萧易寒平静地说道。
义悠然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将药汤地送进史青的口中。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替人治病,尽管之前也曾医过两只山雀、一只松鼠和一只野兔,此刻她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口剧烈地跳动。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史青的面色竟越来越黑,大口的乌血从他的嘴里直喷出来。义悠然的心一下子提了上来。
“三弟!” 赵士达惊得扑过去,却被萧易寒拦了下来。
“不怕,让他把淤血都吐出来。”
“要是三弟有什么事,我绝不放过你!” 赵士达收住了脚步,却转身对义悠然愤愤地说道。
渐渐地,史青的脸色开始褪了下来,吐出的鲜血也不再乌黑。他只觉的胸口一阵舒畅,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义悠然一摸他的脉搏,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义悠然走到屋外,看到了夜色中静静伫立的萧易寒。
“谢谢你。”他回过身,微笑地看着她,目光幽远而明亮。
“那没什么。”她低头轻声地说道。
“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抬起头凝望着无尽的夜空,幽幽地吐道:“我想回家。”
月光下,他看见那如晨曦般清澈秀美的眼眸,还有那盈盈的一剪秋瞳——淡淡地,萦着一抹化不开的清愁。
“临安这么远,你知道在哪里吗?”
“恩。” 她忽然伸出手遥指着远方,“就在那儿!坐着船儿一直就到了。”
她像个孩子似的开心地笑了,仿佛闭上眼睛就见到了那一汪明澈的湖水。
“得换船。”他突然说道。
“咦?”
“一条船到不了,过了金陵得换船。” 他顿了顿,“要是迷路了就来找我——带上这个。”
他递给了她一面黑色的小旗,上面只绣了一个‘寒’字。
落日余辉里,义悠然一身男装,独自走在荒漠的古道上,她的心早已经沉醉在江南的杏花烟雨之中。池子里的荷花是不是吐蕾了——园里该弥漫了栀子花甜甜的芳香——外婆一定做了她最爱吃的猫耳朵——她还没有从无边的遐想中抽离出来,一声清厉的马嘶突然响彻耳际。她惊恐地跌倒,眼看白马已经电掣飞驰般地奔到了面前——却蓦地双蹄抬起停了下来。
“你没事吧?”马背上,那个的锦衣华冠的年轻人一跃而下,关切地问道。
那是晚霞中最绚烂的面容——深蓝色的眼眸幽深而柔和,无暇的面庞闪着明晰的光芒——微风中,他笑意浅淡,如花影清隽——醉了斜阳。
“小兄弟,你不要紧吧?”
又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义悠然这才意识到自己恍惚的神情,顿时羞红了双颊。
那年轻人的同伴上前将她扶起,歉疚地说道:“对不住了小兄弟,没伤到吧?”
义悠然怯怯地答道:“没有。”
他从腰间取下钱袋交到她手中说道:“抱歉得很,我们确实有急事要赶路,这些银子你拿去看大夫吧!”
没等义悠然回过神来,那二人已经策马而去,逐渐消逝在茫茫天际。
飞扬起的尘土生生地落进义悠然的眼睛里,好疼——泪珠儿竟不由地从面颊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