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流昀

2、出宫

　　永昭八年，四月廿二，诸事宜。
　　长安城内，人潮涌动。皇太后携后宫女眷前往青龙寺还愿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早已在沿途翘首以待，期盼能够一睹皇家风采。
　　鼓乐声中，车队浩浩荡荡地行在长安市上。队伍中间，最醒目的即是皇太后与皇后共乘的凤辇。华盖绣轮，彩旌锦羽，辉煌至极，而那里面所坐的当世间最为高贵的两个女人却更为引人关注。
　　一提到当朝太后，人们的眼睛里总是会放出光来。关于她那荣耀的出身，惊世的容貌以及非凡的智谋，早已在大梁家喻户晓。而此刻，人们心里揣测得更多的却是皇太后身边的那位新皇后——出身平凡，父亲虽然也当过前朝的尚书，可比起徐淑妃的显赫家世，实在是黯然失色——不合时宜，自幼便父母双亡，在白马寺里带发修行——可她偏偏压倒了众多风光无限的名门闺秀，被太后亲定为皇后的不二人选——究竟是怎样的绝世佳人？

　　义悠然透过重重锦帘，隐约看到了街边上蜂拥而至的人群。她深呼吸，努力平复着自己那几乎要跃然而出的激动心情。即使只有半日的行程，即使那些护卫和宫女们还是如影随形，这片刻的出离对她来说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她竟开心得欲要唱起歌来。
　　皇太后在一旁怡然地闭目养神。她早已习惯了这些炽热而景仰的目光。似乎从出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的一生都要在这样的焦注中度过。她欣然地享受着众人的赞美与惊叹，然而这一切比起她最大的成就——大梁朝至高无上的永昭帝——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一想到皇儿，她的眼角眉梢里都写满了笑意。他一出生即是皇城里最耀眼的光芒，他的卓然超群使得其他皇子都相形见绌。记得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岁，她牵了他的小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金銮殿——而今，他已然成为受万民朝拜，令四海臣服的大梁天子。他的才智气度都尤胜他父皇，只是——只是他的励精图治有时也会让她觉得心酸，就像这一次的御驾亲征，他甚至连新婚的皇后也未及见上一面。
　　想到这里，皇太后不尤地微启双目，端详起身边的皇后来——她永远都是那么波澜不惊，但在此刻她还是从她的眼里窥到了一丝兴奋。诚然，她最中意的是皇后清白而平凡的出身，不会给她的皇儿带来任何后顾之忧，但她的确也从心里喜欢这个小姑娘。比起淑妃的美艳动人，她更像是一阵轻风，一缕晨曦，清新得可以令人忘却一切凡心尘念。当年在为先皇挑选守灵童女时，她也是这样地——只消一眼——便合了自己的意。七年来的灵前侍奉，也能记一大功了！

　　青龙寺是长安城里最大的寺院，虽然不及白马寺盛名，却也是极尽宏伟辉煌。先皇在位时信崇佛教，曾两度在此礼佛修行，青龙寺也因此更加香火鼎盛，信众云集。然而时过境迁，当今的永昭帝却不似他父皇那般热衷于佛事，青龙寺的风光也已大不如前。皇太后此行实可算是一大盛事。
　　一踏进寺院，义悠然觉得心里豁然明朗平和了许多。此刻的大雄宝殿里更显得庄严肃穆，方丈慧觉法师亲自侍奉，丝毫不敢怠慢。
　　拈香完毕，众人退却，慧觉引领了皇太后等人来到后院的禅房歇息。方要上茶，皇太后突然道：“哀家今日想要尝一尝你这里的新茶。”慧觉闻言退下，不过片刻，便亲自捧了茶盘奉与皇太后及众人面前。
　　义悠然接过茶盏，只觉得缕缕茶香已然沁入心脾。透过剔透的水晶杯，她看见那些嫩绿的茶叶在澄净的茶水中曼妙地摇曳舒展，亭亭玉立。杯中升起的缥缈的薄雾渐渐迷离了她的双眼，依稀中她仿佛正倚在高高的座椅上，支着头痴痴地看着外婆泡茶的样子——玉腕轻抬，那杯中的绿叶便轻盈地上下翻腾，宜人的清香即刻袅袅冉冉地溢了出来。品啜于唇间，那份淡雅清纯却早已徜徉于胸中。
　　“这茶果然清醇，可是碧螺春么？”皇太后一边品茗一边问道。
　　“太后果然眼力，这正是新制的碧螺春。”慧觉恭敬地答道。
　　“太后若是中意，何不让江南的官员们每年进贡一些？”一旁的徐淑妃接道。
　　“罢了。这茶虽好，哀家终究觉着淡些，倒不若平日里吃的祁红。”皇太后又笑道，“你们若是喜欢，只管向皇帝要去。”
　　徐淑妃忙陪笑道：“臣妾也觉得不甚合意，只是瞧着皇后娘娘仿佛很是喜欢。”
　　“浥尘——”一声轻唤，把义悠然从遐想中拉了回来。‘浥尘’是她在白马寺修行的法号，如今太后却也时常这般唤她。义悠然应声放下了手中端着的茶盏。
　　“浥尘，你品了这么许久，可是品出些了什么心得？”皇太后笑问。
　　“我——”义悠然慌忙答道，“——儿臣并未有什么心得。只是适才有感于这清茶的情致，一时失态。”
　　“哦？怎个‘情致’你也说于哀家听听。”
　　义悠然只得悠悠地说道：“观其形，清韵天成——至美；嗅其香，淡雅清爽以幽远——至醇；品其味，一觉淡，再觉苦，三觉无味方知甘醇无限——至真。”
　　皇太后不禁叹道：“好个‘至美’‘至醇’‘至真’！依哀家看皇后倒是‘至难得’！”
　　义悠然微红了双颊，低头不语。
　　皇太后与慧觉一阵寒暄，忽又向众人问道：“方才你们在佛祖跟前都许了什么心愿？明澈，你先说。”
　　明澈公主羞怯地立了起来，轻声说道：“儿臣愿母后、皇兄千秋万世福泽安康。”
　　看着这个娇柔无限的小女儿，皇太后的心里自是充满了欢欣与疼爱。
　　“淑妃你呢？”
　　说话间，徐淑妃已然盈盈拜倒。
　　“臣妾贪心，一求佛祖保佑皇上与太后万寿无疆，二愿我大梁江山永固，社稷常兴。”
　　皇太后频频点头微笑。
　　“浥尘，方才你在佛前跪得最久，哀家倒想听听你许的什么弘愿。”
　　义悠然答道：“儿臣未曾许愿。”
　　“什么？”皇太后脸上一片惊诧，顿时声色凌厉，“那你方才跪在那里做什么！”
　　“儿臣唯诚敬供奉，虔心思悟，并无所求。”
　　“阿弥陀佛！”慧觉闻言合掌微笑道，“唯此一心即是佛——无求皆所求。皇后娘娘果然得道！”
　　义悠然合掌施礼。

　　一路上徐淑妃都在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愤愤不已。
　　她从来都没有把这个皇后放在眼里。无论德、容、言、工，自己都毫不比她逊色，若论家世出身，更是远胜于她。可偏偏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一跃成了大梁皇后，生生地压了自己一头。唉，如果真有什么是自己不及她的，那就是讨太后的欢心了，谁叫她为先皇守灵有功呢！
　　一想到这里，徐淑妃的心里又是一阵懊恼。若不是父亲当日目光短浅，舍不得送自己去那寺里修行，如今这戴着凤冠霞帔的人儿哪里还会是她！
　　哼，她纵使再风光，可皇上还是连正眼也没瞧她！想到这些，徐淑妃的脸上立刻又闪烁出胜利的光芒。来日方长，只要自己能系住皇上的心，何愁不得荣宠、不能母仪天下！
　　徐淑妃正沉醉于华丽的憧憬当中，忽然一声高呼惊破了她的美梦。
　　“有刺客！保护凤驾！”
　　徐淑妃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见车外已是纷杂一片。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四下张望，突然只觉一道寒光呼地划过耳际。她听到了翡翠耳环碎落满地的声响，看到了鲜血滴落在锦衣上飞溅起的晕迹。
　　刹那间她的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

　　“有刺客！保护凤驾！”
　　义悠然闻声望去，只见车队里混杂的三个蒙面人正和护卫们打成一片。
　　顷刻间，护卫军已经在凤辇前围成了一道铜墙铁壁。那三人见势，立即转攻，不出片刻，便一连击破了两辆宫车，直吓得妃嫔宫女们慌忙逃窜，尖叫声、哭喊声乱作一团。
　　义悠然看着身边泰若自然的皇太后，犹豫再三，终于小声说道；“母后，谴一半护卫军也去别处守护吧。”
　　皇太后却只抬了抬眼皮，吐出两个字：“不用。”
　　“可是——”
　　“皇后娘娘只需安心待在车里，别的都什么不用管。”一旁的侍卫长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义悠然正要再说，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尖叫。她侧身回顾，看见徐淑妃正双手抱头，惊叫着跳出车外，衣襟上还染着斑斑的血迹。
　　义悠然不禁失声惊呼。
　　皇太后只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对着车外说道：“另派四人前去保护淑妃和明澈公主。”
　　徐淑妃已然失魂落魄地向着凤辇奔来。
　　“不得由淑妃入辇！”皇太后忽然声色具厉。
　　说话间，十几名护卫已经把徐淑妃远远地挡在了车外，任凭她哭喊得花枝乱颤，谁也不敢放她过去。
　　“外边危险，母后还是让淑妃进车里来吧。”义悠然轻声劝道。
　　“这里还轮不到她放肆！”皇太后怒道。
　　“可是淑妃她——”
　　“住口！”
　　义悠然的心仿佛一下了沉到了冰冷的湖底。
　　“要是让她过来，那便正中了贼人的下怀。”皇太后转过身看着她，柔声说道。
　　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她的目光也是那么动人，却没有漾起一丝的暖意。
　　又是一阵打斗声起，湮没了义悠然轻声的叹息。
　　护卫来报，禁军统领已率三百精兵将刺客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已经被擒。
　　皇太后的脸上流露出轻蔑的笑意。
　　义悠然只望着车外悠悠地舒了口气。
　　不消片刻，来人又报——另两名刺客正向着凤辇孤注一掷！
　　义悠然猛地推开车门，只见那两人正势不可挡地向着她们袭来，眼看就要杀到徐淑妃的跟前。
　　义悠然冲着护卫们喊道：“还不快让淑妃上来！”
　　“浥尘！”皇太后大怒。
　　义悠然却忽然跪倒，稽首道：“请母后大发慈悲！”
　　“大胆！”皇太后拍栏呵道。
　　义悠然默然无语。
　　她突然挣脱了上前搀扶的宫女，跃出车外，直奔到徐淑妃跟前。
　　“快！保护皇后！”皇太后的心里着实一惊，忙命众人护架。
　　惊惶中，一名刺客突然飞身而起，越过了层层护卫，剑锋直指义悠然她们而来。
　　猛然间，义悠然只觉得被人推了一把，脚下一个踉跄，向前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