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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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初愈，一直卧床不起，我才发现我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般强壮。身体弱了，没想到精神也弱了，总是思困，常被胤祥捉住我睡思昏沉的模样。偏他又能画，简单的几笔勾勒了出来，各种入眠的姿态跃然纸上，然后他就拿了这些画来逗我。我是觉得挺有意思，可也只是简单的笑了笑。
胤祥无事的时候都耗在我这里，陪我说话聊天。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官场现行，人间百态，无一不谈。他也经常给我带些宫外做的新巧玩意讨我开心。我知道他有意逗我，我也十分配合的笑了，可胤祥还是不太满意的样子。没办法，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若他最终不是拨动我心弦的那一个，谁都无法勉强。
终于能下地走动了，再躺下去，我真怕自己会发霉。抻直了浑身的懒筋，走到花窗之下，才发现春曲已近尾声，正是绿肥红瘦景象。玉兰丁香都差不多要谢了，正在努力开枝散叶，只有那架紫藤还开的烂漫。我发现那扇花窗刚好能看得见殿门，便爱上了那里。每次门户启合，我都会不由自主的瞥一眼。不过，每次都让我失望。在看过了数日黄莺踏枝，紫燕衔泥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巧丫，我昏迷的时候都有谁来看过我。巧丫掐着手指罗里巴嗦的数过一通后，我最终也没听见那个名字。哦，原来人家是这么的干脆！我变的更加沉默，连巧丫都开始抱怨我成了不动明王。
胤禩有时也会来。他来了之后，我俩就分坐在茶桌的两旁。他说，我便听着；他问，我便点头；他若不说不问，我俩就枯坐着。在一次长达两刻钟的枯坐之后，胤禩终于受不了了：“是，我毁了你一段姻缘，我再补给你一段就是了！你自己不是也说他不值么，你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对我？”我笑：“哦，原来八爷神通广大到什么都能补救。那么下回八爷来时，稍带手的把青玉姐姐也一并叫来，大家一处热闹！”胤禩拍案而起，断然离去。我也懒的再应付他。
因为不用当差，我就不再着宫装了。平日里只是穿了广袖的大褂，宽宽的褶裙，再加上一双平地绣鞋，头发用一根珠钗松松挽了，就像我在南边儿那样。胤祥看见时呆了呆，说是好看，然后又匆匆跑走了。一会儿，他又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伸在我面前的手掌中躺了一根玉簪，正是我在承恩寺里摔断的那根。我看着这根断了又补好的簪子，眼睛有了些酸痛，竟没想到胤祥从那么早起就如此有心。我坐在妆镜前，看着笨手笨脚的胤祥将我头上的珠钗取了下来，却怎么都无法把水泻下来的长发再挽回去。我接了他手中的簪子，几下便把头发挽好。镜子里，胤祥从我身后伸出手来，将我红通通的眼睛摸了摸，说：“莫梨，你看看你自己镜里的样子，可还有一点神采？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这双眼，让我以为大白天的见着了星子。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不是用来哭的！”胤祥把我扳正了，在我面前蹲下，握了我的手说：“回来吧，莫梨。我要那个真正的莫梨回来，不是现在这个失了魂魄的娃娃。”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说什么？回来吧，莫梨？这是我在哪里听见的话语？也是一间屋子，也有一面镜子，也是胤祥，他说“回来吧”。我使劲儿的想，可头开始疼了起来。我忍着，只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就在那个地方。那是哪里呢？头疼得我跪坐了下来，胤祥似乎有些慌乱 …… 对，当时我也这样赖在地上，我面前的人是 …… 是个和尚，我以前见过这个和尚 …… 头疼的受不了，可只差一点点了，那个和尚他说什么？他说，…… 我死死攥住胤祥的衣服，只差一点了 …… 他说，有人，有人，要我回去，于是，我就回来了 …… 一刹那的头疼欲裂后，一切恢复了平静。我四下看了看，我正倚在胤祥怀里，大汗淋漓。
胤祥见我好了，才吐了口气：“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又要 ……”
我虚弱的笑了笑：“我命大的很，哪儿那么容易就归西呢！”
胤祥并不喜欢我这样说话，伸手要替我抹汗，我拉住他。我很想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到底要不要知道那个答案？我拉着胤祥衣袖的手在微微发抖，直到胤祥晃了晃衣袖，才低着头问：“十三爷，我上次要不行的时候，你在干嘛？”胤祥叹了口气，说：“还能干嘛！求你回来咯！”我的手一下子松开：“是这样，…… 再给我些日子吧。”
有天夜里，我正要收拾了绣架准备歇下，胤祥来了。我一看他的脸被微微醺红的模样，知道是从哪里喝了酒来。他嘴角弯弯的，像是有什么喜事似的。我给他倒了杯水，递给他的时候，他接了，却顺手放在了桌边，拉我跌在他怀里，把我搂住。我正要挣扎起来，胤祥窝在我肩窝里闷声闷气的说：“你让我抱抱你，就一会儿。”我只说：“有什么高兴的事，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他摇了摇头，不吱声。无法，过了一会儿，我把手轻轻的搭在他肩上。他立刻就明白了，胳膊紧了紧，闷声说：“再一会儿！”我有些失笑：这家伙到底醉了没醉，没醉撒什么娇！
第二日巧丫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大盒点心。我一样一样细细看了过去，却发现里面有些喜饼。我问巧丫宫里可有了什么喜事么？巧丫说，这些喜饼都是永和宫的德妃娘娘派的，四爷前几日又得了一个儿子，昨天还跟万岁爷赐的格格钮祜禄氏完婚，双喜临门，德娘娘高兴的很，所以四处派东西。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得了新人了，自然是忙得顾不上别人！
“姐姐不尝尝么？我吃了一块儿，挺好吃的！”巧丫劝道。
“不用了，”我笑笑，“看着犯恶心。”
巧丫走的时候，我嘱咐她：“你回去看见八爷，就说我请他明日里来一趟，我有事求他。”
第二天，胤禩如约而来，却没什么好气，只是远远的坐在桌旁说：“你如今还有什么事要求我？我能耐小道行低，你可别为难我！”我笑笑，拿出准备好的包裹：“我上回也没说八爷坏话，八爷别记仇呀！八爷千万要帮我这个忙。这事儿，八爷不但合适，说不定也乐意呢！”我将包裹打开，里面是胤禛给我从江南带的所有土仪，还有四福晋给我的礼品。胤祥的画被我留了下来，他的，还给他！我在胤禩对面坐下，笑嘻嘻的说：“听说昨天是四爷新婚之喜，前几日还有弄璋之喜，正所谓双喜临门呢。我一时不知，到现在才准备了贺仪。八爷，您过过目？”
胤禩不知道这些杂乱的零碎和珠宝首饰都是什么，只用扇子慢慢拨开了看。他看到那个装了胤禛小像的碧纱盒子，愣了愣，抬眼看我。我示意他可以打开。胤禩看完后，慢慢的把盒子放回了原处。我笑着问他：“八爷看着如何？还能拿的出手吧？”胤禩用扇子一下一下的敲着手心，想了一会儿，才说：“你不过托我跑腿，拿不拿的出手是你的事。不过，我却为了什么替你跑腿呢？”胤禩笑笑，才继续道：“你若是答应以后再不阴阳怪气的跟我说话，我替你跑一次腿又何妨？”我笑容可掬：“好说。”
胤禛的东西我只留下了一样，那个“莫离莫弃”的印章。胤禩走后，我把它拿了出来。在手上摩挲了良久，一滴滴的眼泪洒在上面，淋了个透湿。我想，这真是个冰冷的玩意儿，那么烫的泪都捂不热它！我找来砂纸，将印章放在上面一点点磨去痕迹。想当初在文华殿，胤禛拉着我的手将这几个字一笔一划的刻进我心里，我就轻易的信了他，信的那么彻底！幸好我又活过来了，若是活不过来，我岂不是要作个笨死的伤心鬼，在天上眼睁睁看着他与新妇寻欢作乐！我一点点，一点点的磨，我要把手里的，心里的他的痕迹通通抹去。滴下的泪混合了芙蓉石的粉末变成朵朵红泥，在砂纸上 左一堆，右一堆的一片狼藉。我足用了三张砂纸才将那印章磨的干干净净。找来一根丝线，穿过孔雀印纽的头颈，我把印章挂在脖子上。那冰冷的印章刚好贴在胸口，我想，这很好，它可以时刻提醒我，为一个不值的男人舍弃自我是多么的愚蠢！
转天是个起风的日子，天气并不好，像是随时会下雨。我原是在屋子里等着听雨的，可看着屋外那架紫藤被风吹的支离破碎，想起来我本打算收了紫藤的花做花茶。看样子等这场风雨过后，紫藤怕剩不了多少了。我赶紧趁着风转小了的空档，端了凳子站在紫藤架下收花。
收着收着，风又转大了。我伸长了胳膊去够远处的那一丛花，却不想袖子太宽，挂在了花枝上。一下子没使对劲儿，我从凳子上歪了下去。原以为要摔个屁股敦儿，却不想摔在了一个人怀里。我抬头一看 —— 正是冤家路窄！我一把推开他。劲儿太小，他纹丝不动，我自己倒后退了三步。
我们两个就相持着站在紫藤架下，一动不动。天阴沉沉的像是压在头顶一样，由远而近传来一通滚滚雷声，刮的越来越厉害的风将院内的草叶花木旋着卷上了天。头顶的紫藤架也被风拧的吱吱格格，零零碎碎的紫藤花瓣扑打在我们脸上。可谁也没动，就这么相持着。
我先开了口：“四爷稀客呀，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不用在家里陪新夫人么？”
他神色紧了紧，甩手扔在我面前一个包裹，正是我给他送去的那个：“你让老八把这些送到我那儿去是什么意思！”
我伸脚踢了踢地上的包裹：“八爷没跟您说么？这是我恭贺您新婚之喜的贺仪呀！怎么，看不上么？”
他脸色已是铁青，咬着牙说：“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理，你给我……”
“对对对，没错，”我打断他，“您送出去的东西不收回来，您说出去的话自然也不用收回来。您还说了要娶我呢！如今您是娶了，可新娘不是我！”
他向前踏了一步，似乎要拉我：“我没准备食言，我娶你！”
“免了！”我退后，抬手一拦，“姑娘如今不爱嫁了！”他进一步，我退一步，不变的距离。我无意与他再做言语上的争执，摆摆手：“我这儿地方窄小，又像阴沟一样，没的辱没了四爷的尊贵身份，四爷请回吧。我不送了！”说罢，就要转身回去。
没走出两步，被他从后面追了上来，握住了我的胳膊：“你非要这样跟我说话么！钮祜禄氏是皇阿玛年初就赐了婚的，我如今是奉旨成婚！”
“我不听解释！你奉你的旨成婚好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使劲儿的要把胳膊扯回来，他却死死握住了不放，还说：“就知道你要闹！这婚事是皇阿玛初春赐的，那个时候你生死未卜，我也没心思理这个。后来知道你醒了，想着赶紧办完了算了，省得日后你心里更别扭。”“你少来！我若是再信你，我就是猪！你松手！”
他似乎愣了愣，我趁机把胳膊抽了回来：“我就是这么别扭！往后我也总会这么别扭！你大可以像以前一样不用管我！我生死未卜你是知道的，你当时不是一样没有管我！”
一个闪电劈在不远处，我看见他紧紧的抿了嘴，一个字都没有吐，心比那日掉进冰河更凉：他果然是知道的，他果然没有管我，那他今天还来做什么！豆大的雨点开始噼噼啪啪往地上砸，霎时间雨若倾盆。我想：这实在不错，不会有人看见我软弱的泪水了！在雨幕里，他张了张口，说的却是：“我以为，你收了我的印章，这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我把挂在脖子上的印章取下，摔在他怀里：“我不要你的印章，还给你！这事完了！再没余地！”
他接住了，抬起印章看了看，脸色越来越白。他咬了牙，喉结动了动，才挤出了一句话：“你原来是这么狠的一个人……”
“我狠？哈哈，我狠？”我合了泪水雨水夸张的笑，“你一巴掌把我的心拍成齑粉，再也粘不起来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自己狠！”
我们两个就站在雨里咬牙切齿的憎恨对方，直到巧丫进到院子里来，才别开头去。巧丫给他请了安，举着伞走到我身边，后来想想又走到他身边，再想想又回了我身边，这才跟他解释说：“姐姐的病刚好没多久，淋不得这么大的雨的。四爷见谅吧。”我根本没想到这茬，抬眼看他，他一个字都没说转身走了。
巧丫问我：“四爷来干嘛呀？”我随她进到屋里，才说：“没什么，他欠我点儿东西。”巧丫想了想：“四爷欠你钱么？”“哼，”我冷笑，“那不是便宜他了！”
晚上，我站在窗下看那架紫藤。如今雨已经小的多了，点点滴滴如油如酥，似乎随时会停。我站在那里看的出神，直到听见胤祥进了来。我转头，他已经脱了雨衣，正在用毛巾擦脸。我笑笑，说：“外面雨还没停呢，我原以为你不来了。”
“就是因为雨没停才来看看你。”胤祥把毛巾扔了回去，走了过来说，“知道你一定在这儿听雨呢！雨夜里这么凉，你也不多穿一些。你这么单薄，远看着就跟一纸窗花儿似的，风吹吹都要被吹走的。”
我看着胤祥转身去给我拿大衣裳，慢慢的说：“要真是窗花儿就好了呢！十三爷把我往书里一夹，走哪儿带到哪儿的，不好么？”胤祥手里的大衣裳滑落在地上，他愣愣的看着我，像是不敢相信那些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我笑了，也许是灿烂的，向前平伸了手掌：“十三爷，我回来了。”
胤祥上前握住我的手，贴在他胸口，说：“回来就好。”
窗外雨收云散，玉盘一样的月亮拨开飘渺云雾，照着紫藤花瓣儿上的雨珠儿，一滴滴的跌落了……
（第一卷：当时明月在 完）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