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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胤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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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胤禛心情不错。
太子纵恶奴占人田产房舍,霸人妻小一案被胤禛压了下来。太子感念他顾及手足情分,不似别的兄弟每每借机生事,却不知胤禛早已将此案不动声色的透露给了大阿哥。用不了几天,太子和大阿哥就要上演一出狗咬狗的闹剧了。太子之位得来的太容易,他若不珍惜,就要付出代价,胤禛想。
出了书房,胤禛伸了一个懒腰,对候在一旁的秦福说:“走,出去散散。”
阳春三月,帝都的夜晚,有习习晚风开道,有璀璨星子为灯,这正是胤禛最喜欢的时节。街旁的商铺大多已打烊,只有酒楼茶肆花街柳巷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客人流连。跟着秦福,信步走入百姓家的胡同。百姓之家早已关门闭户,可院墙内透出的万家灯火,看着就让胤禛温暖踏实;门缝儿里飘出的闲言碎语,听着就让胤禛忍俊不禁。家,就是国;国,就是家;国家就是天下。这个道理,胤禛老早就明白了。
忽然一拨儿丝竹弹唱声入耳,极尽曲折婉转之能事。胤禛好奇,循声而去,入了一条小巷。甫一入巷,胤禛就呆了。两旁高立的青砖围墙,夹着从院里斜探出的一大簇花团锦簇的梨枝,有如雪瀑一般洋洋垂地,在冷月之下静静生辉。一阵清风吹过,万千香雪漫天飞舞,再缓缓落在梨枝旁,仿佛洒了一地春泪。胤禛不自主的走了过去,小心的绕过地上的花瓣,来到树底。好久没有看过这样清艳的梨花了…… 院里伶人咏叹闺怨情思的曲子袅袅飘过墙头,“锁梨花院深 …… 觅旧约难寻,青鸾不寄云边信,玉容不见意中人 …… 掂折玉簪人害损,香衾自温呀 …… 愁多梦冷”。胤禛听着,竟是痴了。
立在梨花树底,胤禛折了一枝在手。晶莹剔透,不禁风吹;银妆素裹,最怕春归。胤禛原要再听,可再飘出来的却是商贾歌妓的调笑声。胤禛暗骂了一句,转身要走,才看见秦福直眉直眼的瞧定自己,眼里似乎有内容。被一个奴才看破心事胤禛有些羞愧,遂瞪了秦福一眼,却觉得今日的秦福有些不同似的。往回走了两步才明白,今日的秦福看着比往日里高些。
秦福看着主子在梨花树底痴立,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没忘了就好。几日前,秦福去诚郡王府上取书时偶然发现了这条巷子和这树梨花。梨花让秦福想起一个人来。那人是个姑娘。那姑娘说过秦福:站直了也是七尺长的好高汉子,总是弯着腰做什么!这句话,让秦福激动了老半日。
因为没人说过太监也是汉子,更别提是个姑娘了。
秦福家住京郊。家里穷,揭不开锅。秦福有一兄一弟一姐一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爹娘穷的要卖孩子,秦福告诉他爹说:要卖就卖我吧。不过后来秦福没被卖,秦福入宫做了太监。秦福想着:自己身单力薄年纪小,若是被卖到一般人家,最多不过是个小催巴,顶多能吃口饱饭。若是做了太监,吃口饱饭是铁定的,混的好了,没准儿还能接济接济家里。太监秦福心思活络腿脚勤,没过多长时间就摸索出了门道:只要不把自己当人看,官就升的快了。于是,当同期的小太监们还在给宫里的三等老太监端洗脚水的时候,秦福就混到了四阿哥身边。等四阿哥封了贝勒,分府出宫,秦福就成了四贝勒身边第一得用的宫监。
如今,太监秦福觉得自己混的真不错。他大哥的小儿子都不知道家里曾经还揭不开锅过。秦福知道,老邻居们看着秦福家里兴旺起来,心里又是嫉妒又是忿恨,背地里什么脏话没说过。秦福无所谓:若是被人骂两句都受不了,那还能在宫里活过来?!脸面与尊严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拿去喂宫里的狗,狗都不吃。你们都当我是狗屎好了,那你们也得嫉妒我是镀金的狗屎!
后来,主子喜欢上了一个御膳房的姑娘。秦福没觉得什么,就是觉得这姑娘胆子挺大。秦福那时每日送这姑娘回御膳房。路上,这姑娘总是天南地北的跟秦福聊天说话。秦福觉得这姑娘挺傻:犯得上这样讨好一个太监么?太监混的再好他也是太监。在皇子身边,秦福已经混到头儿了。可姑娘日后仗了主子的情意,再有了生养,甭管是男是女,那在府里就是要四福晋让三分颜面的人物。她怎么就不明白呢?再后来,秦福听说姑娘当面顶撞了八福晋,可又见面的时候,她还是对秦福挺好。秦福觉得这姑娘是真傻,不过傻的还挺有意思。秦福最后一次见这姑娘的时候,姑娘说秦福也是个好高汉子。秦福站在梨树下,挺直了久未伸直的腰,头回发现自己确实挺高的。秦福想:不为姑娘日后的造化,就冲那声“汉子”,也要帮帮她。
而当天夜里,胤禛见着了皇额娘。皇额娘穿了一身鹅黄的褂子,在茫茫白雾中缓缓蹲了下来,冲胤禛张开了双臂。胤禛一时欣喜非常,欢快的跑了过去。一跑,才发现自己还是个孩子。胤禛扑进皇额娘怀里,正欲唤她,抬头就看见了皇额娘的眼!那是胤禛最害怕看见的眼神。
胤禛记得清楚,在胤禛五岁时,那时的皇额娘还只是额娘。额娘生辰,皇阿玛说好了要来的。胤禛和额娘等至深夜,皇阿玛还没来。胤禛困的不行,就去睡了。第二日他醒来时,看见额娘在桌旁坐的端端正正,而桌上的晚宴,在胤禛离开时是什么样儿,还是什么样。胤禛绕至额娘身前,看见额娘的眼冰冷空洞。顺着那眼,胤禛仿佛能看见一颗燃尽了的心。胤禛害怕,扑到额娘怀里哭:额娘,我去求皇阿玛来看你。额娘搂了他,一字一句的说:胤禛,你要记住,永远不要求人爱你。求来的,都不是真的;真的,都求不来。
胤禛此时看见皇额娘的眼还是害怕,伸手去捂。捂了一会儿后才松开,松开后才发现,那分明是莫梨的眼。胤禛不知自己怎么的就扑进了莫梨怀里,慌忙推开了她。见莫梨用那双燃尽了的眼看着自己,胤禛有些怅然,却依旧恨恨的大声说:“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分明是你对不起我!你凭什么这样看着我!”莫梨也不说话,只这样看了一会儿胤禛后,转身便走。胤禛想伸手拉,却忍了。见莫梨愈行愈远,好像再不回来似的,胤禛这才有些担心,喊道:“你要去哪儿?你给我站住!”莫梨停下,转过身来,挑了眉毛,翘起小下颏,说:“你求我呀!求我,我就留下来。”胤禛怎会求她,紧紧闭了嘴不出声。莫梨也再没说一句话,转身又走。胤禛见莫梨走入白雾之中,身影就快要看不见了,这才忍不住叫了出来:“阿梨……”
一声“阿梨”把自己吵醒了。胤禛坐起来,发现自己汗流浃背:幸好只是个梦。胤禛坐了一会,正要起身时,看见自己福晋也正用一双哀怨的眼望着自己。胤禛想:这些女人都怎么了!别开头,胤禛低声说:“你都听见了?”四福晋下床倒给他一杯水,平静的说:“我什么都没听见。”
第二日早起,胤禛觉得有些不适,却又说不出哪里,只是早饭时连夹了两次象眼饽饽都掉在了桌面上。上朝的时候,胤禛发现自己的右手抖的厉害。时至中午,那只手已经抖的连笔都握不住了。胤禛心里明白:那是他打了莫梨的那只手。
他原本没想打她。
那日早上,弘晖就没了。胤禛疼的心都在发抖。弘晖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啊!上天有眼,就该知道他在弘晖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怎么忍心就这样收走了弘晖。可胤禛又不能像弘晖的额娘一样哭得不管不顾,只能强撑强忍着。这时老十三来,说他若不赶紧去慈宁宫,莫梨就要死在那里了。胤禛不想一天之内失去两个挚爱的人,赶忙就去了慈宁宫。可……接下来的事简直不堪回首。胤禛愤然离去,却被莫梨扯住了衣袖。
胤禛原本只想转身把衣袖抽回来,从此与她断了干系。却没想到一回头看见她衣衫凌乱,大衣裳也没穿,分明是一副才从床上起来的模样。胤禛气的七窍生烟,眼看着自己的巴掌挥了出去,正打在太阳穴下三分处,她惯常戴的羊脂玉耳坠儿被他打的飞了出去。
打便打了,胤禛并不后悔,那是莫梨辜负他所应受的惩罚。后来老十三告诉他,莫梨吐血,而后一直昏迷不醒。胤禛说 :“她不如死了干净!”,然后跟老十三在中庭里赏了整整一晚上的月亮,到鸡鸣五更时,直接上朝去了。
可昨天夜里才刚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今天手就抖成这样,胤禛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越抖越是心慌,胤禛紧紧扼住手腕,却发觉整个人都开始抖了起来。一旁路过的笔帖式看见四贝勒握笔难书,赶紧过来帮忙。胤禛由得他献殷情,自己且在一旁歇歇。随手拿过一张那个笔帖式要送到吏部的扎子,翻开一看,却是六部三院的出缺名单。胤禛打眼一望,都察院费墨.世平的名字赫然在目,出缺原由是丁忧。胤禛心念闪了闪,随口问了许多旁人,绕了好大一圈儿才问到世平。没想到那个笔帖式说到世平倒多说了几句话:“这世平大人确实有点儿意思。都察院的人都以为世平大人用不了多久就要高升,搞不好要连升几级。没想到这个时候他报了丁忧。而且由头也好笑,说是奶母病逝。大清朝开国这么些年,没听说奶母病逝也要丁忧的。要是小时候多用几个奶母,这也不用做官了,只在家里丁忧得了。可世平大人说什么也要丁忧。他做得又是要职,有的是人盯着那位子呢,也只好由他了。”这笔帖式说完才发现四贝勒脸上阴阳不定,赶紧埋头干活,再不敢多费一句话。
回了家,胤禛五心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径直进了书房,忽然发现昨晚折回来的那枝梨花已然不见了。胤禛把镇纸摔了个粉碎,让人把打扫书房的丫头打四十板子,赶出府去。那丫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得罪了主子,哭得天昏地暗,声嘶力竭。四福晋接了通报,赶了过来,问出了什么事。胤禛只是不说,就是要处置那丫头。四福晋叹气说:“她是府里的家生子,你把她赶出去,她又能到哪里去呢?”胤禛冷言道:“那就打死,反到干脆!”撂下这句狠话,竟自走了。秦福赶紧上前两步,与四福晋耳语几句。四福晋叹了口气,只让人打了那丫头二十板子,赶到庄子上去做粗使。
胤禛晚上回到书房,冷不丁看见书桌上海棠红的美人觚里插了一大捧怒放的梨花。胤禛在桌前看了良久,把花移到桌旁的窗台上,又把帐房唤来,将秦福的月例银子翻了一翻。胤禛还在看花的时候,秦福来了,跪在地上,说是宁愿不要这多一倍的月银。胤禛瞥了他一眼,不知秦福想搞什么名堂。秦福跪在地上,明白知道,以后是天堂还是地狱,只看下一句话说的如何了。
秦福说:“主子是信佛的人。奴才佛缘浅,信了也怕佛祖不收。可今日奴才想把主子赏的月银在佛前捐了香火,给莫梨姑娘积些福祉。”说罢,抬头看了他主子一眼,可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得继续说:“奴才听景仁宫的小竹子说,这几日,莫梨姑娘,像是要不好了……”吧嗒一声,桌边的茶盏掉在地上摔成八瓣。秦福看见他主子使劲的按住右手,牙关紧咬,额头的青筋都蹦出来了。秦福吓的一口气说完:“小竹子说,平日里莫梨姑娘也就跟睡着了没两样。可就这两天,好象出气儿多,进气儿少,太医说是没办法了,是要……”
“出去!”胤禛打断他,“该是你的银子你就领着。滚!”
秦福舒了口气,赶紧滚了。
胤禛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直至深夜。再出来时,月已上了中天。胤禛又在院子里站了一刻,这才去了佛堂。胤禛向佛祖发了一个宏愿。这个愿望,胤禛一辈子没跟任何人提起。
然后胤禛回了书房,叫人拿了好多酒,又把自己关了起来。
其实四福晋一直在书房外面候着。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什么也做不了,又或者说,她做什么都是多余的。能做的只是等待。四福晋等着等着,等到月亮也要下去了,才听见书房里“咣当”一声。四福晋吓了一跳,忙让人把书房撞开,才看见胤禛醉醺醺的抱着美人觚倒在地上。四福晋将美人觚拿走,却发现胤禛的右手紧紧握住了什么东西,掰都掰不开,只能算了。众人七手八脚的把胤禛架到床上躺好了。四福晋听见胤禛嘴里鼓鼓囊囊的说些什么,凑到跟前才听清,胤禛说:“我不求你,我不能求你,不能……”
胤禛宿醉醒来后,只觉头疼欲裂,才想抬手捏捏头,手里的东西掉在了床铺上。胤禛一看,却是那颗“禛心禛意”的印章。这颗印章他早就刻好了,原本想在她的“生日”那天给她,后来又想,也许完婚的日子在“生日”之前。在婚夜给她,与她手上的那颗“莫弃莫离”凑成一对,两人交换了,也可以作为信物珍藏一辈子。却没想到,竟是送都没送出去。
胤禛有些伤感的要把印章收好,忽听外面通报说十三阿哥来了。胤禛才把收好的印章藏到书案上一堆书的下面,胤祥就已跨进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