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旧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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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良久，谁也没说话。此时此情，连应景儿的话也说不出来，索性闭嘴。总觉得胤禩像是有话要说似的，他不开口，我也懒的问。终于，听见胤禩问：“怕么？”
嗯？谁？玉锦么？只愿我再也不用与她多说一句话，何苦怕他？我轻轻的摇了摇头。胤禩却微微笑了：“是了，你是莫梨嘛，莫梨怎么会怕。”他捉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轻轻握住，说：“无需怕。我说过，再没有下次的。”说罢，在我额头上轻啄了一下。
一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温柔自然，我一时间没有反应，待找到神思后，才慌忙把手要了回来。胤禩又微微勾了嘴角，竟是随我。
紧张，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我两世为人，也不过比他虚长几岁。如此温柔陷阱，稍不留神，便要被捕获其中，且无怨无悔。恍惚中，我是不是听见自己不自觉的脚步了？咬了咬嘴唇，我低声说：“八爷。”
“嗯？”
“青玉姐姐的牌位上，写的是青纹的名字。改回来吧。”
“哦，是我疏忽了。一会儿叫人给改回来。”
“八爷。”
“嗯？”
“青玉姐姐拼上性命辛苦一场，好歹给个名分吧，是个格格也好。”
“我知道，只是格格的名谱要上玉碟，需与宗人府商议。这事我会记得，倒难为你上心。”
“八爷。”
“嗯？”
“放过我吧。”
“…… 晚了。”
我方抬头，想要说点儿什么，马车一顿，竟是到了。
胤禩先下了车。我从车帘儿的缝隙里朝外看去，见阿玛与桂林早已躬身候在了门外。略迟疑了一会儿，我也起身。车外，胤禩正与他们聊着什么，扭头见我出来，也不等车夫把踏凳放好，托着我的腰就把我抱了下来。阿玛和桂林都先一怔，随即低了头。我暗自咬牙：看着胤禩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谁知却是个惯于做秀的风月老手！胤禩嘱咐我父兄几句，自去办事去了。我跟着就要进家门，却忽然觉得满身不自在。回头在街上来回扫了几眼，但见人来人往，哪有什么奇怪，只能作罢。
沁珠早已出嫁，家中只有二老和桂林三个主子，带着一干仆众，张张罗罗，蛇蛇蝎蝎，与我两年前进京时截然不同。我敷衍着点了头，来到厅堂叙位坐下，继续听大额娘不住嘴的扯东扯西。她那一套说辞，听得一句就知道了全部，我索性让她大耍嘴皮。趁着这功夫，将阿玛与桂林细细打量了一回。桂林稍长成人了些，之前娃娃脸上的稚气退了许多，又添了些男子气概。参军当兵，果然还是锻炼人的。阿玛的变化更大。容颜似乎比两年前显得还要年轻，红光满面，眉宇间竟然有些得意的神色。大额娘在唠唠叨叨的同时，竟还会偷眼顾及阿玛，这可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呢，不留神，被大额娘的几句话刮到；“都说八爷新娶的姨娘福气大的很，进门没多久就怀了阿哥，在八王府里被当个菩萨似的供着。她那家里是个什么不入流的官员，竟然也敢显派上。可如今怎么样，连个成形的孩子也保不住，反倒把性命丢了，可见是个上不了台面，享不了福的主儿。我原先还担心呢，有这么个生阿哥的姨娘在府里，我们莫梨的日子怕要不顺当。没成想，我们莫梨的福分竟是挡也挡不住。见我们莫梨要进府，这姨娘急急忙忙的就要把位置让出来 …… ”
听不下去，也不想让她再作践青玉，我猛的站了起来。一家子人都合眼看着我，不知道那句话不对付了。我只望着阿玛，说：“莫梨想去沁珠姐姐的屋子看看，成么？”
阿玛见我不高兴，赶紧就坡下驴，带着我去了。转身之际，听见大额娘在我身后与桂林抱怨：“我说的都是好话，这孩子怎么还这样硌涩，…… 跟她娘一样。”我一把拨开阿玛的手，几步冲到大额娘跟前，刚想抬手指着她，心念一转：我区区一个宫女，这算什么，也不过是狐假虎威的仗了胤禩的势力，跟大额娘有什么区别！想到这里，只能负气恐吓了一句：“我是我，我娘是我娘，…… 大额娘日后说话最好留心些，少挂带着我娘！”说罢，扭头走了。
沁珠儿的屋里保留了当年的模样，一桌一凳都是我熟悉的。指尖缓缓滑过桌幔椅套，绣架妆台，一点点唤起姐妹当年欢笑的记忆。走到沁珠儿的床前，我一眼看到床上整整齐齐叠放了两套衣衫，正是她当年力争带我去承恩寺时，我俩所穿的。我在床边坐了，正待细细翻看，听见阿玛说：“这是沁珠儿出嫁前，特地嘱咐要留下给你做个念想的。”听得如是说，心里一阵热浪涌了上来，暖的我鼻尖儿都有些发酸。
阿玛进屋后，就坐在桌边，看着我。此时开始长长短短的过问嘱咐我在宫中当差的种种。我漫不经心的应了，可听着听着，阿玛开始赞叹胤禩的德行，说他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广得人心，如何深受圣上喜爱。我越听越是担心，冷不丁的插上一句：“阿玛在给八爷当差呢？”
阿玛听了一愣，随即笑说：“我们家原属正蓝旗下，八爷领了旗主，说给八爷当差也不算错。”
果然！我深叹了一口气，说：“可阿玛别忘了，阿玛领的是朝廷的俸禄，当的是皇差！”
阿玛却丝毫不以为意的说：“傻丫头，这是政事，你不懂。”随即，压低了声音，貌似无心的加了一句：“给八爷当差跟给皇上当差有什么区别。”
我无语了：咱俩谁傻？！若是旁人，话说到这一步，我大可甩开手各不相干。可这是我的家人，一条绳儿上的蚂蚱，如何甩的脱。我起身，走到阿玛身边，企图做最后的努力，于是故作神秘谨慎的说：“女儿虽不懂政事，可身在九重深宫，知道的未必比阿玛少。有一句话说出来，好让阿玛存个心眼儿：皇上是皇上，八爷是八爷，差的可远着呢！皇上的心思，阿玛可要……”
还未等我说完，阿玛就站了起来，唬了我一跳。随即，他郑重的按了按我的肩膀：“梨儿，你一个女流之辈，怎敢妄猜圣心。我费墨家深受八爷大恩，这恩情定是要报的。你好好在宫中侍候良妃娘娘，安心当你的差就是了。其他的，少花些心思！”
不知不觉中，我家与胤禩的瓜葛已经这样深了么？这真是出乎我意料的。我有些灰心，只抱了那两件衣衫，说要回宫当差去了。我闷闷的走到屋门口，被阿玛叫住。他走上来，却久久未语，眼光在我面上扫来扫去，犹豫许久，才说：“这件事原本不想跟你说，怕乱了你的心思，不过 …… 前些日子，四爷叫我过去说过话。”
是么，我一惊，赶紧追问：“他都问了什么，问了我么，您怎么答的？”
“他？！四爷也是你这样叫得的！”阿玛竟恼了，狠狠斥责了我一顿，尽说了些贞节操守，礼制法度之类。胤禛与阿玛说了些什么，一句也没透露给我。许是阿玛察觉到我久未出声，才放缓了语气说道：“梨儿，你终是我的女儿。阿玛也盼你平安喜乐。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四爷那钉是钉，卯是卯的性子你也见着了，哪里像八爷那样会疼人呢！”
我满心烦躁的出了家门。桂林已经招呼人，备好了马车，只等着我了。见着桂林有些尴尬，我胡乱说了些望哥哥早成家立业，光耀门楣的话。正待上车，桂林忽然说：“我定亲了，今年找个好日子，就要娶你嫂子过门呢。”
噢，这倒是件好事。我笑着恭喜，问定了哪家的姑娘。桂林告诉我说，是户部郎中郎图的小女。又说，此女的同胞姐姐正是九爷的宠妾，头两年才为九爷产下第五子，想来此女也应有宜男之相。我听了，再没说什么。
晃晃悠悠的马车把我乱糟糟的思绪更摇了个七荤八素。我抱着怀里的两件衣衫发了好一会儿愣，才抬手敲了敲车窗，让车夫带我去承恩寺。车夫还在唧唧歪歪，说老爷让带姑娘径直回宫去，少在外面惹是非 …… 我一把撩了窗帘，将整个儿脑袋探出车窗，对着车夫嚷道：“你姑娘说要去承恩寺！”车夫被我吓了一跳，调转马头就往承恩寺奔去了。
黄昏，夕阳西下，晚云飞渡，来进香的善男信女早已归家，承恩寺里只剩下寒鸦与晚钟为伴，正是清净所在。我顺着当年的路径，缓缓而行。从前的那座山没变，山上的那座寺还在，寺里的老和尚仍旧敲着木鱼念那一成不变的经文。可莫梨不再是两年前的那个莫梨了，没有沁珠与莺儿为伴，只剩下一腔杂乱纵横的心绪。我知晓了所有人的结局，可惜的是，除了结局，我什么都不知道。人生并非赌马而已，结局并不代表一切。赛马场上，各方角逐的过程，是不可窥探的秘密。我知道的甚至比别人更少。更要命的是，我刚刚发现，这场赛事与我的关系并非我期盼的那样可有可无，非但如此，还拉扯上了一家子人。
香云袅绕中，我来到佛祖前。抬头仰望，他一手指天，一掌抚地，这丈高的金身当真无所不能？跪倒，我向佛祖许下一个小小的心愿。我已知道方向，我需要的，是能带我走向终点的信心和勇气，愿佛祖给我明示。心愿许下后，我起身，我要去寻找那个让我初遇胤禛的地方。
我原以为这很容易，却没想到如此轻易的就迷失了方向。我记得那日我故意躲开了香火鼎盛的前殿，往后院冷清的地方去了。我转过了竹林，转过了僧舍，在一片有高大树木的地方遇见了圆觉大师。可为什么我今天却什么也找不到？眼见着夕阳一点点消失，我开始慌张起来。不行么？做不到么？害怕被黑暗吞噬，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奔跑起来。不是这里，也不是那边，那个与胤禛缘起的地方到底在哪儿？！我已经开始丧失希望了……
“你怎么又像个没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
熟悉的责备，我猛然转身，一见是他，忍不住就哭了出来，狠狠抱住，一声一声的念他的名字：“胤禛，胤禛，胤禛，胤禛……”
他推开我，递给我一方帕子：“哭什么呢！”
一问之下，我更加委屈软弱：“我，找不到，找不到那个第一次见着你的地方了……”
先是有些意外，紧接着便没了表情，他只是盯着我看，直看到眼里，似乎想找出点儿什么。我愣愣的看着他，不明就理。好一会儿后，他才低声嘟囔了一句：“笨蛋！”拉着我，左折右拐没走出几步，赫然就是那日他与圆觉大和尚聊天的地方。
原来这么近，偏我就没找到。还有小半块夕阳在天边挂着，我长舒了一口气。我许的愿望很小，佛祖却给了更多。
他抬手，指着甬道的那头说：“那日，就从那儿，你飞了过来。”我刚想应个景儿，做娇羞状，就听见他接着说：“像个疯丫头一般。”我气结，白他一眼。他却瞥了我，说：“没想到两年后，不但疯，而且傻！”
被他挤兑着挤兑着，我也就习惯了。我拉着他，顺着甬道走过去，带他看我那日撞见圆觉大和尚的地方，看最后一点儿夕阳消失在大雄宝殿的屋脊下。西风渐起，被晚钟衬得格外的凉。他的手心是这天地间唯一温暖的地方。
可他今天显得格外沉默，只是盯着余辉不出声。“胤禛？”我叫他。
“嗯？”
“我在叫你的名字呢！这么没规矩，你怎不板着脸教训我？”
他斜瞅我一眼：“你不守规矩的地方多了，回回都说，岂不要被你累死！我不教训你，自然会有别人教训你。”
原来是这样。我哼哼了两声，再说：“胤禛，下个月二十三是我生日，送点儿东西给我吧。”
他一哂，终于勾起嘴角笑了笑：“想要东西就直说，何苦找这么蹩脚的借口。你五个月前吃长寿面的样儿，我可还记得呢！”
唉，怎么跟他说这是“我”的生日呢！算了，我直接开口：“再刻个印章给我吧，跟我现在的这个凑成一对儿。就刻……”我稍稍红了脸，踮脚凑在他耳边，“就刻‘禛心禛意’四个字，好不好？”
他盯着远处的一只飞鸟，像扔鱼骨头给猫一样扔给我一句话：“现下没空，等我有空再说。”终是有了笑音。顿了一顿，他接着说：“阿梨，我不能再这样纵着你了。”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旧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