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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闲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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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失眠了。
连续好几天,每日夜里都从睡梦中平静的醒过来,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在炕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丁点儿睡意也无,恐怕今天晚上也就这样了。夜色透过窗上糊的白绵纸呈现出一种幽静的宝蓝色,冷冷清清。我索性披了衣服起来,替巧丫掖了掖被角,又从枕头底下抽出手绢,替她把嘴角的口水擦了,这才轻轻的打开门,走到院子里。
一片寂静无声。
夜幕如同最柔滑的黑色金丝绒,温柔的覆在天穹上。错落有致的星星是他精心挑选的钻石,匹配出他的高贵典雅。远方的三大殿被夜幕遮掩了富丽堂皇的细节,只看的出他们庄重的轮廓。前院里亮了一小片灯火,那是给厨房值夜的人留下的灯和灶火,预备着随时可能来的差事。
呼出的气已经不是白色的了,只是依稀有几缕白雾。夜晚的寒气浸透了我的夹袄,凉沁沁的,我却固执的不想多加一件。抱着身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后,我回屋拿了一碗水和一支毛笔,在院子里的砖地上练起了字。
胤禛已经走了五天了,我有点儿想他。
好吧,我承认,我很想他。
他走的前一天晚晌,他让秦福儿带了我过去。我没怎么诧异,他偶尔也在文华殿用晚点心。进了殿后,我发现外殿的官员都走了,只有他一个人在偏殿坐着。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给了我几幅字帖。我还想呢:当真是一天都不落下。西边的炕桌已经被摆在了东边,跟他的炕桌对着头。我便坐了,磨了墨,开始练起来。
他面前摆了些折子,手里还举着一份,正看着。我却知道他又在装模作样,肯定没干什么正经活。他认真看折子的时候面部表情非常丰富,喜悦,担忧,生气,愤怒,无奈,都能从眉目间辨别。这会儿面色沉静,肯定是在想什么心事。他在想什么呢?这么半天脑袋也没动换,感情只盯着一页纸瞧啊。他左手边的白纱宫灯透出均匀软和的光线,使他的五官看起来比日光下温柔很多。尤其是鼻子,平时看着稍稍有点鹰勾,有点露骨。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只觉得挺拔……
“谁家的大姑娘像你这么不害臊,直盯着男人的脸瞧?”
他说到“害臊”的时候嘴角就开始勾起来,等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完美的笑脸了。正看着我。啊,他是在说我不害臊?!!谁说我不害臊?我的脸刷的一下儿红了,赶紧低头写字。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他问:“莫梨,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怕我?”
为什么这样问?我歪着头,眨巴眨巴眼睛:“为什么要怕你?你遇见的大姑娘都怕你?”
“当然不都是,不过还是怕我的多。”
我仔细的想了想,用斟酌的语气慢慢说:“也许,是因为,她们心中有所求;而你,手里恰好有她们想要的东西。”
他稍稍眯了眼睛,用了些许揶揄的口气说:“原来你心中无所求。”
“我当然有。”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跟你在一起。可我就是不告诉你。
我摇了摇头,笑笑,继续在纸上涂抹。
于是他慢慢的说:“那就是我给不了咯。”
“嗯,也不是。”我抬起头,“倒不是给不了,是,不由得你想给就给,想不给就不给。”爱情怎么能由理智支配,你又不是情圣。
他没吱声,似在思考。我也没理他,继续写我的字。心里在唱:我有许多小秘密,我有许多小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写什么呢?”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写了字的纸就被他抽走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赶紧去夺,未果。我又跳下炕,扑过去抢。胤禛只用一只手就把我挡住,任我左突右撞,都没办法进入他的阵营,只好看着他用另一只手把纸笺抖开。完了,我心里哀呼,我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纸上只写了两句菩萨蛮: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果然,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可我听出他在笑:“你还真是不害臊。”
我羞极反怒,一甩手就要往门外跑。
“阿梨!”
我被这一声“阿梨”拌了一下,就在这个当口,手腕被人捉去了。心跳的有如鹿撞,一双眼不知道该往哪里瞧才好。我背对着他,由着他把我一点一点的拉过去。天呀,不会要发生什么吧,我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讷!我的腿碰到炕,已经没得退了,那不就是,那不就是,靠在他怀里了?我觉得有一双胳膊松松的缠上了我的腰,低头就可以看见皂色暗团龙纹的吞口下,一双白净的手扶住了我。我该怎么办?是甩他两巴掌推开他,以显示自己的三贞九烈;还是半推半就,顺手飞两个媚眼,告诉他我喜欢他?各种想法在我脑子里面乱蹦乱跳,就是挑不出一个管用的来。怎么办,怎么办?
“阿梨,我明日要离京了。”
“啊?”我猛的转过身子来,正巧跟他脸对脸。哎呀,差一点就零距离接触了尼。Wait, 他刚才说什么?要离京?
他也没等我问,自说了起来:“庆云赈灾的差事我办的差不多了。前几日,户部已经把□□苗的款子拨下去了。皇阿玛的意思是,让我亲自去看看,问问,查查。如果灾民们都安置的好,开春儿都有田种,这差事就可以交了。我明儿就得动身走,等我回来,就没几日好在这儿了。”
“哦。”我低垂了眼。知道他后面还有话,却只是抑制不住的担心:不会就这样散了吧?
果然,他继续说了下去:“你也别担心,今儿我跟我母妃,就是德妃娘娘,提了你。我想着,你原也不是包衣宫女,御膳房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索性就调到永和宫。有我母妃照看着你,先前你得罪的人一时半会儿的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等我从庆云回来,我再跟母妃求了你家去。怎么样,还担心么?”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的两句是凑在我耳边的低语,呼出的气息蹭的我耳朵眼儿痒痒的。我一偏头,躲开了些。只觉得一颗烫红的心掉了一半到冰水里,升腾起的雾气将我的眼,我的心裹了个严严实实,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不知道该如何看。
他立时感觉到了我沉默的抗拒,不悦的审视我的脸,说:“你不愿意?”
基于他对世界的理解,是不是当一个多情公子为小丫头周到的铺平了成为他偏房的道路的时候,小丫头应该感激涕零,跪地俯首,恨不得一辈子给公子做牛做马?可这分明不是一个改造他世界观的好时机,而他也未必给我这个机会。我只得继续低垂了眼,喃喃道:“你要走了,要走多长时间?”
他以为我舍不得他,放松了很多:“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个月吧。我今儿只是提了个名字,明儿我走之前要先进来跟母妃辞行,到时候让人把你带到永和宫去,我亲自引荐,没有不行的。”
原来他还没有跟德妃说。我抬起头:“要不,我就在御膳房先待着?在御膳房待的惯了,也懒散,也没什么规矩,只怕到德妃娘娘身边,我笨手笨脚的惹她心烦。”我看他一眼,又溜开了,接着说:“再说,我也舍不得巧丫。以后要是出了宫,见一面也不容易了。”
他只道我是不敢见婆婆,笑了我一会儿,说:“好吧,反正走的也不久,你就先在御膳房混着吧。凡事等我回来再说。”这样儿,我才留了下来。
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如果想跟胤禛在一起,我终究是要接受成为偏房的命运,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之前不想,是我刻意回避,刻意蒙蔽自己,刻意愚弄自己。潜意识里,我努力抓住跟胤禛在一起的每一点快乐时光,因为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有将来。如今,我已退至墙角,避无可避。他将唯一的将来放在我眼前,我是接受,还是拒绝?我清楚的意识到,向一夫多妻制妥协,是我为和他在一起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值得么?我问自己,值得么?我对胤禛的感情是否深厚到我愿意不顾一切的成为他数朵家花中的之一,圈养在一方小小的天空下,每日等着他的垂青过活?就像沁玉那样?想到沁玉,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虽然佩服沁玉的勇气,却哀叹她最终的命运。不想,我有朝一日竟站在了她悲剧的起点上。胤禛虽不同于直郡王,可他真的值得我踏着沁玉当年的步子,走入雍和宫的后院么?
还有,雍正帝终其一生也就册封了八个后妃,我记得里面没有一个姓费墨。也就是说,即便我舍弃了信念,投身成为站在他身后一群面目模糊的脂粉中的一个,他最终也没有昭告天下,认可我存在的合法性。最后他陵寝中陪葬的是皇后和年贵妃吧?那我又在哪里?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我活不到他登基。
我低着头不停的写,一碗水也要被我写干了。宽姑姑的屋子里弄出来了一些响动,我抬头一看,东方已经透出些光亮。站了起来,我才发现,原来我在四面八方涂满了胤禛的名字,不知不觉的把自己围在中间的一小块地方。
也许是值得的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