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崔明冲番外：霜花融，燕来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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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还连成片的雷鸣似乎拉开了一场大戏的序幕，现在间或响起的雷声则成为了穿插在大雨坠落声中的鼓点，混杂着杂乱的脚步声、人语声，大概会是一场好戏吧。
太师府大概已经乱成一锅粥，不知道这锅粥是什么味道呢？
此刻，我突然记起了许多年前在云叔父床边听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书中记载，听觉是死亡来临时，人类最后会失去的知觉。现在终于到了验证的时候了……”
云叔父是个永远不会停止探索脚步的人，他渴望获取知识，哪怕是在世人眼中一文不名的只言片语或是荒诞不羁的怪异传奇，他都想要知道，想要去验证。可惜那一次，他却没有机会告诉我，他所验证的结果是什么。
如今，是我验证的时候了。
我知道，这一刻总是会来，可我没想到会是如此之快。
常年积累在我身体中的毒素像是从寒冬的休眠中苏醒一般，渐渐恢复了活力，当它完全醒过来之后，就如同冬眠后饥饿的熊，很快在我的体内肆意横行起来，蚕食着我的生命力。
在短短的几个时辰之中，我的视线逐渐模糊，眼前的事物都罩上了一抹血色，就当那是夕阳的余晖吧，虽然这大雨将至的沉闷天气根本不可能看得到夕阳，但这毕竟是我能欣赏到的最后的景色。
当身体变得笨拙、沉重，不听使唤，自己说出的话连自己都听不懂时，我想笑，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真是可笑而笑不出来。
我在惜燕的怀中，被雨淋过的冰冷的身体早已感受不到她的体温和她握着我手的力度，然而当她的泪水滴在我脸上的时候，却仿佛有一丝温热从那一个点散开，温暖了我麻木的全身。
我用尽了全力，终于将我想要告诉她的全都传递给了她，只希望她能好好的活着，有她伴我走完最后一程，是我最后的幸福。
无意识的呼吸活动变得微不可查，由于视力丧失，我不知道我的眼皮是否也已经合了起来，他们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可是我仍听得见，虽然并不清楚，虽然渐渐分辨不清……
“姐夫，姐姐有了你们的孩子了，我们会照顾好孩子的，你托我的事我都会办到，你放心的去吧。”
我想给这世界最后一个微笑，因为那书没有骗我，在到达人生的终点之前，在我失去一切之前，我还有听觉，让收到了这世界送给我最后的礼物——我们的孩子，在我走后能够陪伴她的孩子。
谢谢你，我的孩子，只是很抱歉，我无法见证你的出生，无法陪伴你长大，我欠了你一份你本应得到的父爱。请你平安的出生，健康的成长，和你娘亲一起快乐的生活，照顾好她，好吗？
人生的走马灯一圈圈飞速旋转，曾经熟悉的场景在我眼前逐一闪过：公孙策凌乱的房间，礼部大门，洛阳的寺院，湖边的小屋，挑开喜帕时惜燕微红的面颊，金榜题名身着红袍时昂首走的街道，故乡的山茶花，还有山茶树下的少女，而下一个瞬间，那少女却变成了躲在她父亲身后偷偷打量我的六、七岁的小女孩，在最后，我看到了父亲多变的面容，还有原以为早已经淡忘的母亲的笑脸……
母亲哼的家乡小调，是我最好的摇篮曲，也是融入我骨髓的旋律，永远不会忘记。
我的人生大概可以从这里讲起。
我的父亲崔西道是江南人士，家族人丁不算兴旺，这一辈人里他是独子。祖父母过世早，父亲是由亲戚轮流养大的。父亲十八岁那年，家中长辈为他说了门亲事，娶了临乡的母亲。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父亲小登科在先，成亲之后便赴京赶考，成绩虽不太理想，但好歹也算榜上有名，被安排到云南和县县衙做主簿，虽说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在当地也算有些威望和权力。
父亲在云南落定后将母亲从家乡接了过来，江南那边也就没什么牵挂了，和亲戚之间偶尔有个书信往来，却再没回去过。
到云南之后不久，母亲有喜，十月怀胎之后为崔家添了个男丁，命名为“明冲”，也就是我。
那时候，父母都以为这是幸福的家庭生活的开始，然而这样的幸福并没能继续下去。两年后，县里来了新的县令，据说是上面有些关系，平时的做派也不是太正，多次暗示父亲给他送礼或者为他编造虚假开支便可以提拔父亲，可父亲不愿同流合污，对他多有顶撞，他便处处刁难。久而久之，连县衙的其他同僚都因为怕得罪了县令而不与父亲来往。在官场上的失意改变了父亲，在场面上，他还是要勉强维持，而回到家后就变得越发暴躁，时常喝酒，母亲每每相劝都毫无用处，终于有一天他对母亲动了手。
那时我只有两三岁，他一直以为我小，什么都不懂，加上酒后的冲动，他打母亲时完全没想过避着我。我想保护母亲，可我无能为力，只能哭着缩在角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我讨厌这样的父亲，但我也本能的惧怕着这样的父亲。
那次之后的第二天，父亲酒醒了，他看着母亲青紫的眼睛，仿佛记起来他前一日的暴行。他对母亲连声道歉，母亲只是摇摇头，没有怨他什么。
然而打老婆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旦他对自己柔弱的妻子举起了手，便难以停得下来。
又过了两三年，父亲对于县衙的事已经不太在意了，可脾气却回不到从前了，一遇到不顺心的事，他还是会把母亲作为发泄口。每次看到他一身酒气回来时，我都会将家里能拿来打人的东西尽量藏起来，也会在他变脸前趴在地上抱住他的腿，不让他靠近母亲，然而我的力量还是太小。
我曾看到母亲在父亲出门后在房间里低声哭泣，那时我就决定，我以后一定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我一定要疼爱我的妻子，不会让她流泪。如果我注定会变成父亲一样性格，那我绝对不会娶亲。
儿时的回忆，总是一片灰暗的色调。我盼望着快点长大，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我的母亲。可我却没有等到那一天。
短短三四年间，母亲一方面担心父亲，一方面又害怕他对自己动手，渐渐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身体变得越来越糟，每次受伤痊愈所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终于，在我六岁那年，母亲在一个下午突然倒在了地上……
那天父亲还在县衙，邻居们听到我撕心裂肺的哭声，便跑过来看，有人帮忙喊来了大夫，有人去县衙找回了父亲。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来得及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他哭倒在母亲身上，任人怎么拉都拉不起来，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邻居散去之后，父亲抱着我说了好多好多。他并不是不爱母亲，只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从小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小心翼翼地讨生活，换来了读书的机会。他指望着能靠着科举逃离这种生活，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没想到最后他还是要看别人的脸色，郁郁不得志，只有在母亲面前，他才能找到尊严，找到他一直不曾得到的支配感。
父亲认为自己会有这样的结果，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地位不够高，所以在母亲走后，他将目标转移到我的身上。他并不会打我，只是将我作为工具，让我替他实现他的理想。从此之后，我便在他的监督之下日夜不停地学习科举有关的东西。好在我也有些天分，总能让他满意，只是日子过得着实煎熬。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
生活发生改变是因为一个人。那个人是父亲在一间书坊认识的，名叫云正源，也就是云霜的父亲。
云叔父的经历和父亲有些相似，他是本地人，在外地做过九品官，但因得罪过人，官场混的不是很好，便索性辞官归隐，在老家乡间开了个私塾，教教学生，做做学问。
两个人相识之后便经常见面，父亲发现云叔父学识渊博，气量非凡，受云叔父的影响，父亲的心结也渐渐解开，凡是少了些计较，对我的要求也放宽了许多。十岁那年，父亲带我去了云叔父家中，让我随云叔父学习。
那年春天来的很早，山野里的花早早开放，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呼吸着新鲜的气息，我的心情也畅快了许多。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云霜，她怯生生的躲在云叔父的身后，从云叔父腰间探出头，用一双清澈似水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小脸粉粉嫩嫩的，就像她身上的桃色衣服一样，如同春日里刚刚绽放的花朵。
云叔父将她从身后拉了出来，站在他身边，让她叫我“哥哥”，她低着头迟迟不语，我便开口对她说：“云霜妹妹你好，我叫崔明冲。”她听后微微歪了一下头，然后抬头看着我，迅速地叫了一声“哥哥”，便跑开了。
云叔父对我和父亲笑着摇摇头：“这丫头，平时也不是这样的，私塾里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头一回这么怯场，别见怪啊。”
父亲也笑了：“我家这个平时也不会这么主动打招呼呢，哈哈！”
在云叔父家的这五六年大概是我度过的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了。云叔父对我很好，对我与对待云霜一样，这让我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父爱。云叔父见我身材单薄，便让我跟他的朋友学了些拳脚功夫以强身健体。
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回家和父亲同住几天，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两个月，许久不见，就容易发现父亲的变化。五六年下来，我已是与父亲同等身高的少年了，而父亲的眉间眼角却多了沧桑之气，身体也因为此前的过度饮酒而大不如前。原本对父亲的怨恨，在看到他日渐衰老的样子时一下子消散了，母亲是个苦命之人，而父亲又何尝不是呢？虽然这些苦难有很大程度是他自己造成的，但这也许就是命吧。
最后一次回家时，父亲得了肺病，一直在咳嗽，换了很多药也不见好。他告诉我他与云叔父不久以前商量着要为我和云霜定亲，只等三年后云霜及笄便安排亲事。虽然他相信云叔父的为人，但是他突然病倒，万一好不了了，怕对方不承认口头的约定，就把这事告诉我，让我这次回去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变卖，作为聘礼给云家送去，正式定亲，他就算死了也安心。至于功名，他已经不强求了，但还是希望我能够有个好的出路，至少不要像他那样受气。
那一年云霜才十二岁，在我眼中她还是个孩子。我与她虽然亲近，但并无男女之情，她对我的亲近，我也只当做是兄妹之间的感情。我无意娶云霜，但看到父亲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开口拒绝他。
我应了父亲的话，带着聘礼回了云家。没过两天，家里就传来了父亲病重的消息，云叔父带着云霜和我一起回去，送了父亲最后一程。
云叔父对父亲说：“你放心吧，明冲我会帮你照顾好的。”
听了这句话后，父亲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微笑。
办完父亲的丧事之后，我回到了云家，学习、考试，偶尔去云叔父的书房找些书来看。
云叔父的藏书很多，其中还有许多手抄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而内容也十分广泛，从四书五经、兵书国策到务农经商、天文地理，甚至连巫蛊之术、民间传说都有。
我曾经好奇地问过云叔父，这么多书他都会看吗？有什么用呢？他只是笑笑，说“以后你就懂了。”
当时只是随口一问，没当回事，直到一年后，云叔父也故去了，我才从云霜口中得知云叔父隐藏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崔明冲番外：霜花融，燕来归（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