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恙》慕砚白

4、第 4 章

　　第三日，两人带了绿珠凝碧和另外几个护卫，由安仁指路，一行人很快来到温泉边。时值春寒，澄澈水面上飘着白烟袅袅，正是“温泉泉水沸且清，仙源遥自丹砂生，沫日浓月泛灵液，微波细浪流琮琤”，且几眼温泉间有天然石块相隔，单是望去便觉错落有致。
　　几个侍从在温泉边支了简易帐篷，将带来的各项物事一一放好，承墨衍与承昊天二人先行来到离帐篷较远的一处泉边，除了身上厚重衣物。
　　自那事之后，承昊天似乎意识到男女之间的不同，再也不肯让侍女帮忙穿衣沐浴，承墨衍也只能遣了绿珠去别处帮忙，亲手拿了布巾为他擦洗背部。他墨黑的长发在脑后随意挽起，略长的额发遮在眼前，承墨衍不时要腾出一只手将它拂到一边去。
　　“我还从未给别人擦背，你倒是将皇叔的便宜占了个彻底。”他调笑着，温热的呼吸不时拂在少年已经开始变得宽厚的背上，承昊天不自在地拧了拧身子，他觉得有些痒。
　　“好了。”约摸一炷香之后承墨衍将布巾塞到承昊天手里，“换你给我擦。”
　　承昊天转过身来时，他已经伏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头发撩到一边，将整个白皙的背部露了出来。
　　感受到背后轻柔的动作，承墨衍舒适地眯起眼睛。柔和的日光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天地间都是寂静的，连鸟雀的声音也没有，仿佛只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和湿透的布巾擦过身体的细碎声响，莫名而来的安全感。承昊天手里紧紧攥着布巾，贴近他轻声说道：“皇叔，擦完了。”
　　他刚要起身，却被身后的少年按住肩膀，“再等等。”他贴得愈发近了，被温泉蒸的略高的体温偶尔会蹭在他的背上，有一种被黏人的小动物亲近的错觉。
　　承昊天的动作很轻，承墨衍却仍能清晰感觉到他散开自己的发髻，以指代梳，仔细打理。那力道太过轻柔，他整个人又浸在温热的水里，难得的温暖舒适，承墨衍头脑昏沉，面前的景物也渐渐模糊。
　　“皇叔的头发真漂亮。”手中的发丝黑亮顺滑，握起来如流水一般，直直泻入清澈的水面。
　　“唔……大概是随母亲吧。”承墨衍印象中的那个女子也是如此，经常坐在铜镜前细心打理一头长发，他小时调皮，还曾经在她梳妆时躲在她的身后，隔着密密一层乌黑发丝吓唬前来服侍母亲的宫女。
　　“皇叔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
　　承墨衍整个人都放松了，连声音都是懒洋洋的，音节之间粘着在一起，听起来很是慵懒缠绵：“记不太清了……好像很温柔，总是微笑着……”
　　就像皇叔一样。承昊天了然地笑了。他小心地将水中缠绕在一起的头发解开，耳边飘来承墨衍迷迷糊糊的询问：“小昊天是想家了吗？”
　　他想了想才回答道：“想，可是我更想陪着皇叔。”他的父皇母妃身边都有那么多亲人好友陪着，缺他一个也算不了什么，可是他的皇叔，承墨衍的身边算得上亲人的就只有自己了。

　　回府后，承墨衍将前几日挑出来的几本书交到承昊天手上，少年撇撇嘴：“皇叔明明知道我最讨厌读书了。”他嘟哝着，还是小心地将书抱在怀里。他年幼时身体太差，经常卧床休息，也没人逼他读书，可承墨衍这王府上最不缺的就是书本和药，不仅将他讨厌的两样东西占了个齐全不说，更要命的是还多了这么一个催着他念书的皇叔，可面对那人的笑容，拒绝的话又总是说不出口。
　　“昊天是皇子，自然要多多读书。何况，你若日后被立为太子，便成了要继承帝业的人，不多读些书如何治理天下？”
　　“当皇帝有什么好，父皇就整日忙东忙西的，有时一个月都见不到一面，母妃念叨过好多次呢。”他小声嘀咕，换得承墨衍一声轻笑。
　　“你这话在我面前说可以，但在别人面前万万不能说出口。”他理了理承昊天的衣襟，温言道。他知道虽然现在太子未立，但皇帝将四皇子送到他这里来静养，基本上已经断了立他为太子的念头，可这孩子聪明伶俐，请来的武功师父也赞他极有天赋，这样的承昊天，或许能让皇帝改变心意。
　　这是他教出来的孩子啊……
　　承墨衍坐在桌案前，嘴角噙着一抹笑，窗外一束阳光打在他的如画眉眼上，安静祥和。

　　承昊天十三岁时被一道圣旨召回宫里。
　　他哭闹着不肯走，甚至在临行当天躲了起来，众人闹哄哄的将王府乱翻一通，最终还是承墨衍将他从柜子里揪了出来。
　　少年用哭得红肿的眼望着他，他也只能轻叹一声，摸摸他的发顶，目送他离开。
　　依旧是熟悉又温柔的动作，却连一句再见也没有。
　　九年，这么漫长的时间，他如何舍得。承墨衍抚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些疼，也有些怅然。
　　不只是身体，连这颗心都微恙了么？
　　而这边承昊天坐在马车里，眼巴巴地从那个小小的窗口向外望，看着他的皇叔的身影一点点变小，直至不见。冷风不断地由外面吹来，承昊天的一双眼被吹得通红，却依旧不肯收回视线。安仁看他可怜，不由劝慰他几句。
　　“安大哥，”承昊天打断他的话，“京城有那么多好大夫，为什么皇叔不和我们一起到京城去呢？”
　　“这……”安仁为难，他自然知道皇帝是如何防备承墨衍，但这些事情如何能对承昊天提及？四皇子与贤王亲近，他也不想父子间生出间隙，此时也只能挑了最简单的一条理由，“贤王殿下身体不好，而这里最宜静养。”
　　承昊天看着窗外不说话。他已经不是四岁懵懂无知的孩童，这其间的波澜，他多少能猜到一点。承墨衍是对的，他实在是个聪颖的孩子。
　　“安大哥，我决定了。”马车颠簸了很久，承昊天才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默，“我要成为太子，然后登基为帝。”

　　对承墨衍来说，接下来的日子平平淡淡。只是一年后从京城传来消息，皇帝将四皇子承昊天立为太子。
　　初听这消息，承墨衍笔锋一顿，凝滞在半空，他的笔端悬了太久，一滴墨便自笔尖滴落，迅速在洁白的纸面上蔓延开来，污了他细心写的这幅字。他毫不在意地将纸团起扔掉，嘴角挂了一丝笑。
　　他的小昊天，当真没让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