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deepbluesea

56、第五十六章、末路

　　雪越下越大，纸片一样的雪花扑天盖地而来，只消一会儿工夫就把骑马伫立在城墙边的慕容素变成了一个雪人。
　　朱知赫看看远处的敌营，最后一次劝她：“阿素，你真的想好了么？”
　　“其实事情还没到无法转圜的地步，如果你想走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慕容素没有回头，凝视着战场上厮杀的那几个小黑点，过很久才眨一下眼睛。
　　“你……就真的没有感觉么？”
　　……？
　　朱知赫挑起眉头，不解地望向她。
　　慕容素知道他不明白，不想解释，只想冷笑。
　　是不是站在权力巅峰的人都一样？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心已经变冷变硬，全不在乎有多少人为自己牺牲流血，家破人亡？
　　她垂下眼睛，不想再看到那支艰难推进的突围之路上的点点血光。
　　“走？走去哪里？”
　　“锦衣卫的耳目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盯着我呢，只要我不死，这件事就没个完。”
　　她转过头来，缓缓说道：“朝庭要试炼人心，慕容家的小女儿就是最好的引子。”
　　“你那么聪明，应当知道对我来说，此行即是绝路。”
　　她顿住，笑容惨淡：“即是绝路，早晚都得有这样一天，不过至少……死在这里，总比死在昭狱里好。”
　　雪很大，把眼前巨大的旷野染成一片雪白，正前方的雪地上，那几个在敌营里挣扎前行的人缓慢而艰难的推进，除此之外，几百个虎视眈眈，随时会向小孤城扑进的瓦剌士兵都沉默着肃立在暴雪中，就像是雪地里的狼群静待着一次痛快的杀戮。
　　“堂主，该走了。”
　　眼见永洛一行人就快要突围出瓦剌人的包围圈，本来严守待命的敌营引发了一阵骚乱，在这当口上，负责盯着西北关口的人纵马前来催促朱知赫。
　　朱知赫怔怔回首，心里有一瞬的挣扎。
　　可不可以留下来？像上一次一样，佑护她、指引她、收容她。
　　他迟疑着，想回头再看她一眼。
　　“啊，他疯了……”
　　他突然惊呼，指着远方雪地上那个原本已经冲出重围的血人……
　　慕容素愣了一下，回头，正好看到几个恶狠狠的瓦剌士兵挥刀向那个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的人砍去。
　　雪花漫天而来，仿佛一个白色的巨大的漩涡翻卷着逼近，急着要把渺小的天地万物全部淹没，不留余地。
　　……
　　正德十六年春节，长安城。
　　正德皇旁膝下无子，虽然年纪尚青，但身体却开始走下坡路，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开恩令所有二十岁以下的王爷世子们去京城一起过年，共享天伦之乐，晋端王知赫和肃恭王永洛也在被邀请之列，明令腊月进京，过了元宵节再各自回府。
　　慕容素没有跟知赫进京，老老实实留在靖端王府里过新年，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整日被拘在王府里也觉得烦闷，眼瞧年关将至，见外面热闹非凡，也不由心痒起来，恰逢乳娘患了眼疾，府里也没人管她，正是出门玩耍的好机会，晚饭后她就推说自己头疼，早早熄灯关了帐幔，命画眉扮成自己的样子躺在床上，自己悄悄从后门溜出去逛灯市。
　　行人最热闹的东市上，灯火连天，卖吃食杂耍的小摊一家连着一家，还好她做了准备，身上装了散碎银子，买了糖葫芦串，又买了描着五样花的小荷包，转头又瞧见了描金绘彩的猴脸面具，喜滋滋的捏在手里左端右详。
　　那商家瞧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在摊前留恋，身旁又没有人跟着，态度变得热情起来，给一边的伙计使个眼色，打开一只装满小玩偶的箱子：“姑娘可喜欢人偶？我后巷的小铺里还有全套的提线人偶，姑娘去挑选一二？”
　　慕容素自小长在塞外，哪里见过如此精致的玩偶，两个眼睛也不够看了，喜滋滋的挑来选去，高兴的几乎忘记了时间，也不提防这商贩的真假，由着那小伙计的提着灯笼引着她一路走进东市里的小巷。
　　小巷深远幽曲，七拐八拐，渐渐听不到街市的喧闹，除了他们，再也看不到其他的行人，她有点慌了，不肯再向前：“大叔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那伙计变了脸，月光下的笑容一改之前的谦卑：“小妹妹莫声张，乖乖跟着我走，自然会好去处。”
　　慕容素觉得不妥，停下脚步，努力做个笑脸：“我和哥哥约好了在街口见，他若找不到我必会着急，我看我还是去叫上他一同去你家买玩偶才好。”
　　那伙计自然不肯：“前面就到我主家的小铺，好玩的好吃铁随你选，你那哥哥多半也玩得兴起，让他多待一刻也无妨。”
　　慕容素心里暗叫不妙，打定了主意便再无废话，直接把手里的糖葫芦冲着那人脸上戳去，也不恋战，转身就跑。
　　那伙计本来伏下了身子小声哄骗，心里盘算着小女娃刚才荷包里有几锭碎银，若老大不提，就将这些碎银藏了私，不提防这小女娃儿猛的把一样东西迎面丢过来，唬得他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扭头闪开。
　　串糖葫芦的竹签又尖又长，那伙计只躲开了半寸，脸颊到耳边被戳出一道血口子，火辣辣地疼。
　　他捂住伤口，抬眼去看，那小女娃儿已经跑出好远，可这深巷四通八达，这女孩慌乱之中跑错了方向，眼看冲进了一个死胡同。
　　“哼！好辣口的小妮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伙计冷笑一声，大步追了上去。
　　慕容素在前面跑，耳听着后面追赶的脚步越来越近，慌的什么似的，怀里的猴脸儿面具、小荷包、还有油纸包的桂花糖糕扑簌簌滚了一路。
　　小巷里黑黢黢的，跑出好远也看不到一个人影，慕容素渐渐发现自己走错了路，转过头，只见那伙计狞笑着逼近。
　　“你别过来，让我哥哥知道你欺负我，他可不会放过你。”
　　“咦？是么？他在哪？”
　　那伙计也看出她在编谎，仰面大笑：“我到想瞧瞧你家哥哥如何不能放过我。”
　　“我在这……”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一个声音，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月光忽明忽暗，小巷里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的沙沙声，两边的高墙投下的阴影里不知藏着什么东西。
　　那伙计本来就是跟着奸商跑腿吆喝的小角色，知道主家暗地里做着人口生意，但却没有亲自动过手，此时强打精神，随手在墙边的门洞里摸了只打谷的爬犁出来，眼睛滴溜溜地转：“你出来，躲在暗处算什么英雄？”
　　“小爷才没躲呢，小爷就在你头顶啊。”
　　伙计抬头，这才发现在墙头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个黑衣人。
　　月亮一点点从乌云里露出头来，那黑衣人也一点点露出了真容。
　　那黑衣人脸上带着个猴脸面具，从身型上看像是个少年，肩膀宽平、姿态松散，懒洋洋地半坐在墙头上。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那少年手随随便便搭在腿上，指尖一弹，不知什么东西凌空飞来，贴着伙计的左耳边“噗”的一声打在他身后的墙上。
　　伙计心里一紧，还未来得及回话，黑暗中又飞来一个东西，擦着他的右耳而过，“噗”的一声打在墙上。
　　“啊，我……我说……”
　　那少年不等他回话，手指微动，另一个不明物体又破空飞来，这一次可没之前那么幸运，而是狠狠地打在他的脑门上。
　　“啊……”
　　伙计疼的紧，失声喊出来，伸手一捂，一个枣核嵌进他的额头，鲜血几乎同时流下来。
　　他知道这次是遇上狠角色了，双腿一软，急忙赶在对手动手之前说出来：“我正想着把小姑奶奶送去找您呐大爷，这见到您人了，我也就放心了。”
　　“小姑奶奶？……”
　　那少年低声笑出来，不由停了手。
　　这伙计瞧那少年不像是动手索命的样子，忍痛陪着笑：“小姑奶奶说要看木偶，我这不给提灯照路么，没成想小姑奶奶走半道又不去了，我正好心送她回去呢。”
　　“你那是好心么？”
　　少年不像是要多计较的样子，手指微动，又一个枣核打在他的小腿上。
　　看着那少年没费什么力气，可枣核打在腿上钻心的疼，伙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里知道必定又见了血。
　　“小爷今天心情好，给你长点记性，以后再做这营生，我让你们连锅端。”
　　“滚吧。”
　　伙计得了赦，冲着墙上的少年和站在阴影里的小女娃儿一通作揖，也顾不上一脸的血和小腿上的伤了，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少年这才从墙上跃下，蹲在慕容素的面前，声音里压抑着笑意，逗趣似的说：“吓坏了吧？小姑奶奶？”
　　慕容素摇摇头，眼睛盯着那个猴脸面具：“你是知赫哥哥派来保护我的么？”
　　面具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突然变暗淡了，那少年想了想才开口，声音闷闷的：“我是猴子派来的救星。”
　　……
　　多年之后，在重兵压境的小孤城外，慕容素眼看着远处雪里里蹒跚前行的小王爷，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个从墙头一跃而来的少年的身影……
　　原来，他真的去过长安。
　　在所有王爷都奉旨进京面圣的时候，他却跑来看她。
　　现在也是一样，她身陷重围毫无生机，他却拼着命杀回来找她……
　　是她不对，一再辜负他的好意，他还挣扎着挽救，她却一心要放弃。
　　她渐渐红了眼，伸手摸出他留下的那张铁弓，忍住肩上伤口的疼痛，咬牙搭上两支箭，瞄准那群围着永洛的瓦剌士兵……
　　不，她不会，也不能让他的坚守他的赤忱变成一个笑话。
　　与此同时，对面阵地上，正拿着望远镜查看阵地的岱钦看到了她手里的铁弓。
　　“十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了肃恭王府的铁弓……”
　　他回头，冲若巴诺挥一挥手：“传令下去，务必捉住那个穿黑氅，握铁弓的人……”
　　顿一顿，他又补充道：“死生不论！”

作者有话说

　　苦夏啊，哪个猴子也派个救兵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