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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随后的日子明显就变得不好过了。

      仇人府邸上时常来往些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子,说是小孩子,个个身份都是很显赫的。

      其中那位姓柴的公子还是靠家世补为元德太子的千牛备身,是给太子持千牛刀的近身卫士。不过元德太子身体不好死得太早,之后柴公子就成了一个闲人。每天必到府邸来来报到,跟着仇人身后当侍从。

      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也是很有来头的,是南边一个地方送来的质子。

      其他一些也都是官宦子弟。

      我被派去马厩工作,打扫和洗马什么的。

      每次他们一群人出门,或是参观新马匹的时候都免不了和仇人碰面。

      那群人看她对我没好气,也都来践踏我,挨打时家常便饭。

      一次,有人用马鞭打我,被仇人撞见了。

      她很生气,拉着我到众人面前,大声说:“你们听好了,这是我的家奴,谁敢动她,就是跟我过不去!”

      那一众人们面面相觑,自此再也没人欺侮我了。

      可我知道,她并不是对我好。在她眼里,我和她的猎鹰和马匹一样,都是她的东西,别人随便动她的东西,她自然要发火的。

      天下大乱这件事终于影响到我了——

      有消息传来,马邑被一个叫刘武周的人占了,投靠了突厥,并且率兵攻打汾阳宫。不久就攻破了,将宫人都掠走了献给突厥大可汗。

      听闻消息的那个晚上,我看见我的仇人坐在花园里,一言不发地望天。

      我站在树后面,看着她。

      “喂!”她朝我藏身的地方招招手:“过来!”

      我憋着气,不说话。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呢!”她不耐烦地说。

      我踌躇着走出来,来到她面前。

      她拍拍身边的石台:“坐!”

      我坐下。

      “我知道,你不爱说话,你听我说。突厥占了马邑,刘武周这个人你听说过吗?你大概不知道,这个人是本是马邑一鹰扬兵府的校尉,马邑郡守王仁恭最得宠的手下,这个混蛋却杀了王仁恭,占了马邑,还投靠了突厥!”她声音没有了往日的清脆,低沉沉的:“大隋的天下快到头了!刘武周攻打了汾阳宫,得手了,连楼烦也遭了掠夺!我不心疼杨隋的天下,只是觉得难受,那些百姓做了什么坏事?要受这个罪?”

      我看见她脸上有闪烁的水光:“你哭了?”

      她抹了一把脸:“我不能就这么看着天下大乱,我想做点事情……”

      “你能做什么?”对于她,我很难客气:“你一个小孩子,还是个女的。”

      “谁说女的不能做什么?”她不服气:“这个世道原本就是乱七八糟的!”

      我没说什么。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派给你在马厩工作,你不满意?”

      “据说春秋战国时有个君王,赏赐酒给群臣,却没有给马夫。马夫为此怀恨,于是在作战时把载有君王的马车赶入了敌方阵地。这个君王就这么死了……”我说:“你就不怕我谋害你吗?”

      “我既然敢留下你就不怕。”她冷笑:“我这个人,做了就不后悔。”说罢,她上下打量着我:“你还知道春秋的事情?你识字吗?谁教你这些的?”

      “识字。”我木着脸答道:“我姐姐教的。”

      她沉默下来,似乎在思考什么。俄而,她站起来:“你还想看书吗?”

      “想!”我点头。

      “你以后就去书房看书吧。”她说:“不过不能耽搁了我骑马!”

      我看着她,犹豫是不是要跪下谢恩。

      她大概看出我的心思了,笑道:“大半夜的就咱们两个,你就不必谢恩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关什么?”

      “关无澜。”我说。

      “无澜……”她歪着头,想了想,道:“我记住了。我叫解忧!你也记住。”

      我觉得她脑子一定有毛病,前几天还骂我是“姓关的贱人”,今晚就像没事人一样让我去书房看书。

      她一定是有病!

      不管怎样,我获得了看书的权利。

      这总不是坏事。

      我喜欢看书,待在书房里看书,可以使我不那么悲伤。书里有故事,有道理,有时看见一句话能让我回味很久。那些无聊的午后时光,我就坐在书房里,像个大小姐一样看书写字,偶尔还能画画。

      这样的特权使我在仆人中间备受排挤,以前和我说话的人也不再理我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受到这种礼遇,我苦笑……

      然而这样的悠闲日子并没有过很久。

      唐国公在山西起兵造反了!

      这是唐国公派人送来的密信里说的。

      书房的灯从夜里亮到清晨。

      第二天一早,她把仆人们都聚到院中,发放财物,全部遣散。

      我站在最后,看着那些人有的声嘶力竭地宣称不走,有的默默拿了钱走人,还有的在哭。轮到我,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不走的人群里。

      于是,我们就开始了逃难一样的辗转。

      一路从长安奔波到李家在关中鄠县别庄。

      路上我们乔装打扮,那些原本跟着我们的仆从,越来越少。有的是明着走,有的是偷着走。她什么也没说,明着向她辞行的,她给钱,暗地逃走的她也不问。

      三宝哥变得没那么爱笑了,表情冷峻。

      那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子也跟着我们跑来了,她跟我说,她叫冼薏。

      我咬牙跟着他们,战乱真的是非常可怕。常常能看见死人,有的人前天看见还是活蹦乱跳,过几天再遇见就是一具尸体了。盗匪横行,每个地方都有人聚众占领着,整个关中都被划成一块一块的地界了。

      我们化装成逃难的,随身能携带的就只有食物,银钱都贴身放起来。好在他们几个都会武,混不过去了就打一架,杀个人!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们,梦里总能看见晋阳宫高高的飞檐和天空上的鸟雀。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可我知道,我死前一定要报仇。报不了仇,就绝不死!

      因此我必须跟着他们。

      最后就剩下我们十几个人,狼狈不堪地到了鄠县的别庄。

      她有些惊讶我竟能一路跟着,于是对我倒比从前客气了很多。

      别庄早就被抢空了。不过,还暗藏了大批的宝贝,她把宝贝都取了出来。

      晚上,她问我:“你怕死吗?”

      我怕死在你前面。

      我看着她:“不怕。你金枝玉叶尚且不怕,我怕什么?”

      “说得好!”她大喜。

      很快,那一堆一堆的宝贝就换成了一队一队的士兵。

      别庄驻扎了许多强盗,那些男人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们不像大官那样干净温和,也不像老百姓那样老实温顺。他们都面目肮脏,十分狰狞,自己人说不到一起也会打起来,打完了就好了,还像兄弟一样。

      这种性格倒是和我的仇人一样,忘性大记性差。所以我的仇人管理起这群和畜牲差不多的人来很顺手,刚开始还有人把三宝哥当正牌首领,忽视她。她很不含糊,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斩杀了一个不听从她命令的人,她杀人时的身手和吓人的气势镇住了这群强盗。

      就在那天,她得意地跑过我身边,却突然停下来,追上我说:“怎么样?我很威风吧?”
      “比强盗还可怕的是什么?”我面无表情地问。

      “是……”她回答不上来。

      “是恶鬼!”我瞪了她一眼:“那些人是强盗中的恶鬼,你能把他们吓住,说明你比恶鬼还凶,你是大魔头。”

      “啊!”她拍了一下手,恍然大悟似的:“原来如此。不过,有一点你错了,他们不是强盗,也不是恶鬼。他们是百姓,他们在变成恶鬼之前都是本分的百姓。”

      “我也不是没见过百姓,只是没见过这么穷凶极恶的百姓。”

      “把百姓变成恶鬼的是暴隋,是杨广!”她大声说:“我要把他们变回去,我要给这片江山一世大治!你等着看好了,无澜,总有一天我的军队会横扫整个关中!不光是关中,江南、岭南……甚至是西域都会成为我的土地。”

      我看见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眸里有一种闪闪发亮的光彩,那光彩让我以为她真的能够做到。即使她才比我大两岁,即使她是个女孩子,即使她也是朝不保夕,即使她是我的仇敌……

      那一刻,我觉得她能做到。

      “贪心不足的人……”我低下头继续择手上笸箩里的豆子:“你要那么多土地干什么?你占那么多土地,到头来你只睡一个人的地方,只吃一个人的饭!”

      “谁说我吃一个人的饭?”她说:“我从来都吃两个人份的饭!你不许苛刻本郡主的伙食!不然治你的罪!做饭去吧,跟你真没得可说……”她没从我这听见什么赞美,露出不悦的表情,哼哼唧唧地背着手走了。

      虽说比我大,但是脾气却像个小孩子,这种时候和其他很多时候一样,很难对她有恨意。她真的是个孩子,生气时欺负你,高兴了又来讨好你,让你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越是这样我就越难原谅她,她根本就不懂死亡对很多人意味着什么。她想的只有她自己,她想要很多土地,却没想过土地上的人民是怎么样的;她想要一世大治天下,却没想过这个天下要让多少人无辜丧命;她想要给晋阳百姓和母亲一个交代,大概也没想过她杀的那个人是否真的该死。

      我抱着笸箩一路慢慢向厨房走,想着吃完这一顿下一顿是不是还有命。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们一群人就在准备着什么,三宝哥似乎要出远门,我看见很多人在替他收拾马匹和物品。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走过去问牵马的人:“马将军要出门吗?”

      “是啊。”牵马的人道:“关姑娘有什么事情吗?”

      “他去哪?”我小声问。

      “去招纳大土匪何潘仁。”牵马的说:“咱们的人太少了,郡主和马将军商量了,说是去周围走走,把咱们周边的这些大首领们聚在一起,人多势力大,就可以作战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

      他说的这个人是个从西域来的胡商,中原混乱,他带了人辗转四处抢劫资财,说是义军,还不如说是匪徒。他手上据说有一两万人马,比起我们这里区区几百人,他怎么会放着逍遥首领不做,来当奴仆,听人号令?派三宝哥去联络他,简直是送死!

      我二话不说地跑进内院。

      晨光里,我看见一团火红的影子在上下跳跃着,好像有什么快乐的大事情。

      “三宝!你一定会马到成功的!”她围着三宝哥,大声欢呼:“马到成功!马到成功!”

      三宝哥笑眯眯地看着她,就像看一件稀世珍宝。

      “去不得!”我大叫。

      他们两个回过头来,有点惊讶地看着我。

      “去不得!”我低下头:“凶多吉少……”

      “真晦气!”我的仇人大怒,几步走上来一脚把我踹倒在地:“三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解忧!”三宝哥把她拉开,把我扶起来:“我不会有事,你们不必担心。”

      “何潘仁是个胡人,他来这里原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大义。”我忍着疼痛,也忍着她令人头皮发麻的怒视:“他为的是利!他是个商人!他怎么肯放着大首领不做,来给你当手下,你真的以为自己还是说一不二的郡主吗?你拿什么来拉拢他?”

      “别说了。”三宝哥扶着我颤抖的手臂,不断安抚我:“你不明白……”

      我的仇人突然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上下打量着我:“你对何潘仁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吗?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做饭去吧。”

      “你少看不起我!”我瞪着她。

      “可笑。”她不屑地笑我一下,转身走了。

      “解忧!”三宝哥唤她,她也没有回头。

      我靠在身后温暖的怀抱里,低声道:“别去……”

      “你不明白。”他拍拍我的肩膀,苦笑道:“如果我不去,她就会亲自去。”

      “你会死的!”

      “不会!她说不会就一定不会。你放心吧。”

      “你怎么就那么信她?”

      “因为我们别无选择,难道要困死在这里吗?”

      我回头,抓住他的手:“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就算不行也要回来!”

      “放心吧。”他微笑,眼睛弯弯的:“我会马到成功的。”

      “我等你回来。”我急切道“我给你做了新鞋。”

      他摸摸我的头:“要好好照顾郡主。”说罢,走开了。

      那个人的话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吗?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是意气风发,壮怀激荡的,倒有几分决绝。

      一只纸鸢升上了天空,四四方方,糊得又丑又粗糙,上面写了“马到成功”四个字。那字写得很大,即使很远也能看见……

      这个乱世,能依靠谁呢?

      我不知道。

      我那只有飞檐和鸟雀的小天地已经土崩瓦解了。这个世道,连皇帝都是暴君了,百姓们要怎么办?该信谁?该怎么活着?

      我想起从前看的圣贤之书,想起那些仁义的话来,突然有些可笑。

      就像她说我“可笑”一样,这个世道,真的全乱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活着,或许只是做饭就好了。

      只是做饭,打扫,洗衣服……

      这样,抬起头来的时候,还可以依稀看见飞檐和鸟雀吧。

      还有纸鸢——她叼着线团攀上了房顶,坐在屋脊上放线,纸鸢越飞越高。

      我转身要走,想了想,还是走过去,也爬到屋顶上,颤颤巍巍爬到她身边坐下。

      她瞟我一眼,笑道:“小心摔下去。”

      “我……不怕!”我硬撑着说道。

      “上来干什么?”她问。

      “不干什么,就是让你看看,我也能上来!”我紧抓着伸到屋顶上的树枝:“你少看不起我。”

      她冷笑:“不想让人家看不起就做点事情出来,叫大家看看。整天做饭,洗衣服没人会看得起你。我让你去看书,不是想你一辈子做饭洗衣服。”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野心勃勃。”

      “那就像草芥一样活着,想猪狗一样死去吧。”

      “我只想一生平安,与世无争……”

      “取其高,得其中。这个世道,你仅仅只想活着,是活不下去的。就算你野心勃勃也未必能活下来……何况是与世无争。”

      “我不明白,这个世道怎么了。”

      “我也不明白……但是总要活着啊。”

      “应该怎么活着?”

      “用能活下去的法子活着。”

      我们两个看着蔚蓝天空里的纸鸢,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微小影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变得有些混乱,反复思考着她跟我说过的那些话。眼前一时开阔,一时灰暗。我手足无措,犹如困兽一般,茫然到发疯的地步。

      夜里,我时常哭泣。

      哭晋阳宫里的飞檐和鸟雀,哭我的姐姐,哭这没理的世道,哭那些我根本弄不明白的道理。
      但是哭泣也并不能停止我去依靠她,去认同她。

      我不得不在心里低头,试着在恨她的心房里开辟出一块地方,把她那些有道理的话,笑容,和孩子气放进去。那样我才能在她身边,用新的方式活下去。

      “无澜!我今晚要吃三碗饭!”

      “无澜!你看,我胖了吧?”

      “无澜,天气是不是阴了,三宝什么时候会回来?”

      “无澜……大哥他们不知道脱险了没有……”

      “无澜!我喜欢吃你做的菜。”

      每天早上,我都能看见她穿着红色的裙子,站在房顶上,仰天长啸:“我是天下第一美人——”

      那天早上,我惊讶地发现,我看见她大叫的时候竟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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