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烧不尽》相如夜

31、一个人的圣诞节

　　“李铄你这小子！让我好找啊！”苏亦恒在散走同事之后满医院的找人，终于在住院部的顶楼看见了站在扶栏边的失踪者，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李铄听见了同事兼好友的声音，没有答话，眼睛望向城市的远处，看见了昏暗的与天边连成一片的阴霾，这是风雪的前兆。
　　医院外不远处就是步行街，路的两旁已经有热情的店主陆续地摆上了细心点缀的圣诞树，白天里没有亮灯，树上的装饰物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颜色，没有光彩。
　　“快到圣诞节了吧？”过了许久，李铄忽然问到。
　　“是啊。”陪着他站了这么长时间的苏亦恒，听见对方还算正常的问话，总算放下了一个包袱。
　　“还有几天？”
　　苏亦恒暗暗算了一下，随后道：“两天。”
　　“哦。”李铄恍惚地应了一声，慢慢抬起手，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你？”苏亦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还有多长时间？”
　　“sa……”苏亦恒听他这么问，顿时冒火，狠狠捶了他一把，道：“什么还有多长时间！你小子给我乖乖滚回去治疗！眼睛这点毛病有什么大不了的，哪能要得了你的命！别给我想些有的没的，不然我要你好看！”
　　“我是脑科医生，自己的病情自然比谁都清楚，”李铄说着，转过头，道：“我的问题，不在眼，而在——”话到这里，他伸出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随后笑了一下，眼睫漆黑，双唇还有呕血后的苍白，他这样直直地望着苏亦恒，即使知道对方根本看不清，苏亦恒也不由地心惊，他尽量小心地不让自己过于激烈的心跳声传到李铄耳中，因为还没有确诊，少数几个知道李铄病情的人都采取了保密措施，甚至连李铄自己都没有被告知，但他身为脑科专家的敏感度实在可怕，可怕到苏亦恒连欺骗的话都说不出来，愣在他身边，鼻子泛酸。
　　他隐隐约约猜到，也许就是因为刚才那个气势跋扈的女人造成了李铄的绝望，他已经没有一点求生意识，虽然人还稳稳地站在这，表面上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他真的快要死了。
　　没有求生欲望的人，肯定活不长久。
　　“李铄——”苏亦恒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臂，颤抖着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李铄眯着眼，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越来越大，一直笑到脱力，扶住栏杆全身颤抖着却不倒下，眼里干干的，没有一丁点湿意，他也很想哭，可怎么也哭不出来，一个人真正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你……你别笑了……”苏亦恒被他笑得心寒起来，手还抓着对方，却无端觉得空虚，就像抓着空气，明明是有的，却又感觉不出，担心着，紧张着，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
　　“天涯何处无芳草……”李铄渐渐停住了笑声，喃喃地念了一遍。
　　“是啊，是啊！”苏亦恒傻气地接了一句，连他自己说完后都觉得白痴，没有比这句更白痴的台词了，这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来说过的最白痴的一句话，只可惜李铄没有再笑了。
　　“我放不开。”李铄撑着铁栏，缓缓侧过头，茫然地望着天边，“我放不开……”
　　“你！”苏亦恒想骂却骂不出口，感情上带来的伤害是别人无法衡量的，那个伤口究竟能烂穿到什么位置，就算是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知晓，不知道别人究竟有多痛，就自以为是地跑去安慰，那是愚蠢而自私的，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救世情节，就把那些自认为高明的想法强加给别人，除了能让自己好受一些，什么作用也起不到。
　　“苏，”李铄忽然叫了一下苏亦恒的姓，转过头对着他的眼睛说：“今年圣诞，去你家蹭饭吧。”
　　“诶——”苏亦恒被他忽然转弯的话电了一下，晕了半分钟后才猛拍着对方背脊道：“爱吃多少吃多少！我们全家欢迎啊！”
　　“我想吃红烧鱼。”李铄眯着眼笑，声音有些虚浮，虽然面朝苏亦恒，却又不像是对他说的。
　　“要两条尾巴的。”过了一小会，他补充道。

　　在那天中午的时候下了一场雪，雪势之大，连降在这座风雪并不罕见的城市里都显得吓人，原本大家都以为这雪会一直下到圣诞节，谁知那天夜里就停了，就像是猛烈的宣泄一般，忽然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而后剩下的只是连残喘都显得苍白的无力。那之后，李铄被迫在病床上又躺了两天，公休度假的脑外科医生都已经回来了，医院里也不会出现人手不够用的情况，一切都运转得很好，院长中途来看望过他两次，每次都带了一些水果，表情十分愧疚。李铄看见水果篮里有很小的西瓜，长得绿绿的花纹也很可爱，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苏亦恒以照顾李铄病情为由，直到圣诞节那天晚上才肯放他出院。李铄的车子停在车库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医生向来都有洁癖，苏亦恒宁可走路也不愿意在那沾满灰尘的坐垫上呆上哪怕一分钟。最后他们都坐上了实际上也不十分干净的出租车。
　　圣诞节与中国的一些传统节日不同，这个时候的人们都不在家里聚着，反而跑出来凑着热闹，城市里严禁烟花爆竹，爱玩的年轻人只有去城郊的小公园里放。苏亦恒的家离那个公园不远，李铄坐在车上远远地就听见了“嘭，嘭”的爆破声，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满天的烟花交错闪亮着，数量如此多，根本看不清它泯灭的时候，目光所及，都是一片热闹与绚烂，如此喧嚣。
　　苏亦恒坐在车上咬着牙想事情，一直到车子经过公园边的超市时才猛然想起老婆交代他买盐的事。明着不是妻管严，暗里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他见离家也不远，于是让司机停了车，随后又向李铄说明了一下情况，在得到对方暗藏笑意的眼神后，有些心虚地冲进了超市。
　　李铄在一边等了一会，忽然感觉裤腿被人小力拽了一下，他低下头，看见了一个穿着灰色小棉袄的男孩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小脸在路灯下隐约可以看见灰色的污迹，眼睛又大又圆，亮亮的，就像两个小瓦数灯泡，让人不由起了好感。
　　“叔叔……”小男孩见对方没有厌恶的表情，于是奶声奶气地问：“你可不可以帮我点个烟花。”说着，他将手里一个很小的圆筒烟花拿给李铄看。
　　“嗯。”李铄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头，又抬起头张望了一下，问：“要去公园里放的吧？”
　　“不用，”男孩小声说：“公园要收门票的，一个人十块钱，我们偷偷在这里放就可以了，就放一下下，放完我们就跑。”
　　“叔叔替你付钱，我们进去放好吗？”李铄向来很守规矩，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马路上有电缆，万一火苗窜上去引起事故就不好了。
　　“不要……”男孩摇摇头，缩回了手，后退一步，定定地望着李铄，却不走开。
　　“你让叔叔玩烟花，叔叔替你付门票，这没有什么不对。”李铄俯身说到。
　　“那……好吧……”男孩眼睛又亮了起来，兴奋地冲过来抓住李铄的手，“叔叔，走这边！”
　　李铄大步跟在他身后，付过钱后跟随他进了公园，公园的四周有一圈小树，一些小贩就躲在那里卖些零碎的物品和小型烟花，在中间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人们都很自觉地尽量往中间站，所以才会有层层叠叠交错的烟火出现。
　　“叔叔……”男孩和李铄一块站着看了一会烟火，这才想起自己进来的目的，于是将手里的小纸筒递过去，接着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小盒没有商标的火柴。
　　李铄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火柴了，一时间有回到过去的错觉，他记得宁秋冷小时候也喜欢放烟火，那时打火机比较贵，所以都是买一毛钱两盒的火柴玩，有时她会跑到隔壁小弄里住着的老太太家门前偷一枝香，这样就可以省下一毛钱来换两个软糖吃，她通常是吃一个，再咬半个，然后把剩下的半个递给李铄吃，李铄自然不会要，所以接下来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吃完最后半个。
　　“叔叔……”男孩见李铄愣在那半天没有接东西，便伸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裤腿。
　　“哦。”李铄忽地回过神，与那双黑眼睛对视了一会，接下了他手里的东西，交代道：“你站边一些。”
　　“好！”男孩兴冲冲地向后跑了几米，远远地看见自己的烟花被点燃，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银白色的火星上升到半米来高后又散落下来，渐渐形成一个树的麽样。
　　李铄后退了两步，看着被自己亲手点亮的烟花，又看了看周围兴奋的人们，忽然觉得寂寞。
　　如果你所在乎的那个人不在身边，那么即使有再多的人陪伴左右，也不过是一个人。
　　不想继续寂寞下去的李铄，自欺欺人地想要有一个不再孤单的圣诞节，却还是失败了。
　　宁秋冷不在，爱情不在，回忆却在，不时浮现在脑海里的情节明明暗暗地昭示着李铄的不甘与心痛。
　　虽然不想面对，但他所度过的，永远都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