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谢花》八千夜

1、缘起

　　楔子
　　花者，朝盛而暮殒，期应四时，天理也。然亦有异者。传其叶修长，其花色淡雅。闻其芳可愈疾，食其叶可美颜，若于盛开之时采摘，即永不凋谢，故名曰不谢花。江湖传言得此花者得永生。是故数百载间人人为之争斗不休。
　　一
　　睁眼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又掉进了那个噩梦里。混沌的黑暗密不透风地把她包裹起来，游走于心尖上的寒冷让她阵阵发颤；她想大声呼救，却发现嗓子干涩喑哑，一时竟不能言语。便这样沉沦下去吧。她在暗中无力地笑，一点一点，滑向绝望的深渊。
　　“安姑娘……”
　　陡然有无数道钢针般尖锐的光亮划破这无穷的黑暗，伴着一个让人心里瞬时安定的声音。她彻底醒转过来，见眉宇俊朗的男子一手挑开锦帘，另一只手握着松明火把，神色焦虑。她于是淡然微笑。长平，怎么停下了。我没事，继续赶路吧，天明就能到了。
　　男子定神看了她半晌，神色一黯，便也不再多言，放下帘子回转身来扬手一鞭，原本停驻下来的马蹄再度踢踏起来。
　　退回黑暗的庇护中，她送了口气，这才觉得经过长久颠簸的身体早已酸疲不堪。听着耳边木石摩擦的声响，她的心绪忽然纷繁芜杂，眼神游移。
　　漆黑的夜幕上，星辰兀自闪烁，仿若无数双眼，正冷然注视这苍茫的人世间。只见一驾微如芥子般的马车正在向远处隐在夜色中的巨大黑影绝尘而去……
　　马车是在破晓时分抵达祁蒙山脚的。
　　清晨的祁蒙山笼罩着一层终年不曾散去的雾霭，萦萦绕绕，生生不灭。似是隔了久远的情人，向你投来哀怨的一瞥，待要辨清她的眉目，却又于倏然间遁去了，徒留下素白的面纱在风中飘荡。山脚下是潺潺的流水，却是向着山腹深处蜿蜒而去。沿岸是一大片苍翠的竹林，迎风招摇着枝干，偎依在祁蒙山脚边，宛如小家碧玉的女子依偎着自己的心上人，眼角眉梢满是温柔。
　　一切犹如一幅氤氲着雾气的水墨长卷，在二人眼前缓缓舒展开来。
　　竹林的入口正对着一个乡野村落。此时已有袅袅炊烟在村落上空轻盈飘散，想是农妇们已在蒸腾着热气的厨灶间发酵着那份平凡的幸福了。鸡犬相闻的清晨，便跟着这份生气慢慢活转过来。
　　顾长平立于马上，默然持缰，望着不远处的一切怔怔出神，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连身后锦帘挑动的声响也未察觉。一袭素衣的女子径自走下了马车，眼神哀伤地凝视着眼前的村落。男子这才发觉，低低地惊呼一声。安颜。
　　女子回转身来，素净的面容上笑靥如花。无妨，我的身子还受得住。
　　然而不待她言尽，男子已是一掠身到她跟前，用一袭锦裘将她兜头裹住，紧紧抱在自己胸前，口中喃喃。幸亏这日光被云雾遮住了。
　　女子的身子猛然僵直，良久方才冷然开口道。我不喜欢这样时刻受人担忧庇佑，那令我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
　　怎么会。他笑言，隔了裘帽拍拍她的头。这令我感觉到自己被需要。
　　安颜叹息。我们走吧。
　　视线在不远处的村落上停留。曾经的一切已成云烟，没有谁会记得城市之下的废墟和它的过往——那些哀鸿遍野的悲伤和绝望。
　　原来世间果无永恒。她在心里叹息。
　　男子将她横抱起来，细心地不让她任何一处肌肤暴露在外，才放下心来施展轻功足尖点地向着祁蒙山麓的竹林而去。

　　那些冥冥中盛开的花朵，究竟是为谁而绽放刹那芳华？

　　雾气翻涌，开始愈发浓厚起来。竹涛阵阵，竹香浮动。
　　闪进竹林，是一条青石小径。在经过一棵苍竹时她忽然叫住了顾长平。停下。她的语气中不容质疑的坚决让怀抱她的男子身形猛然一滞。
　　女子自他怀中挣扎落地，伸出纤细苍白的手在竹节上缓慢摸索，蓦然触到一个凹凸不平之处。她的眼中逐渐泛起苦涩的笑意。移开手指，赫然是一个刺目的人名：顾青彦。
　　身后的男子垂下浓密的睫毛，并无惊讶，只是轻声言语。是吗，原来是这样。声音迅速消融在林间的水汽里。
　　女子恍若不闻。她只是看向竹林深处，依稀见到一个窈窕的茜色身影向这边走来。待到近处，赫然是自己年少时清秀姣好的面容，带着毫无心机的纯真笑靥，从遥远的时空那头走来，穿过她单薄瘦弱的躯体向前去，竟是再不回首。
　　她终于低低地，低低地笑了起来。
　　长平，这个故事很长很长啊，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告诉你，那么久远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