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迟书

7、第七章

　　几程水几程山，终于得入永宁土。
　　回家的路在眼前铺陈至尽头。
　　我来到他所说的碧山环水处，隐有哀歌声声，缥缈地回荡在寂静无人的湖面上，十分空灵。
　　一口新打的石棺停在湖边，是这个世界对他最后的装殓。
　　他因是凶死，又无祖坟，只能用最重的石棺镇压亡魂，才可稳妥地葬在荒野。
　　然而我知他其实早已睡去。
　　我将他安放在白石棺中，听见远处的哀歌愈来愈近，又见一客白衣素衫，从山坡的一端缓缓向着我行来。
　　那人有着非常漂亮的眉眼，颊如红莲面如净荷，菱唇皓齿，山眉水眸。望之则灼灼生华，宛如桃夭。
　　他来时一身衣已斑驳褪色，花一样的人儿如今却如凋零秋蝶，单薄而残色，像吹可叹破的华丽蝉蜕。他望着我的目光盛满哀怜与乞求，浑不似当时那个艳丽而骄傲的王子。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让他去杀厉帝…”
　　“我的国亡了，我什么都不是，却又在厉帝身下受尽欺辱。”他说着，细白的指节痉挛，“我以为我恨他，所以就叫他去杀了厉帝，纵是失败，我也可安然无恙…我错了…我没想到…那不是恨。”
　　他凝望着平静横亘的白色石棺，虽然无声，却能听到有撕裂心肺的凄号冲破他单薄的肩骨，回荡不止。
　　一如那日，他在厉帝残酷的怀抱之中来到那片血淋淋的天地，所见到那两个难辨其形的血人时一样。这个极漂亮的公子，像是灼灼其华的桃花，但姣好的容颜却扭曲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地牢里寂静一片，但是谁都听见了那青年撕心裂肺的厉号。
　　厉帝揽着他的腰肢，在他耳畔说了些什么，姿态亲昵的像是和爱侣看耍猴的情人，然而说出的话，却教那人全无血色的面容更如死灰。
　　之后他伸出手，眼泪在出口的同时滚滚而落，指向我的指尖颤抖的如同惊飞寒枝。
　　“是我，是我杀了他。”灼华抚着亡人灵柩，清炯眼眸中两道血痕自眼尾蜿蜒，神情间全是懊悔。
　　“凭一腔浅薄意气，故意让他去领这死途，之后才发现，我原是爱他的。”
　　刺客被派去刺杀的王所指认出，厉帝翌日便定了我二人死刑的日期，就在半个月后，他的纳妃礼上。
　　某一天的夜里，牢头按例来给死犯送食物，却未曾想，那个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刺客骤然暴起，用手中的铁链将他生生勒死。
　　他将牢头的衣服换与我，让我跑。那一刻里，我忽然明白，他之所来，原来一直是为我。
　　“我走不了多远，是你的负担。”
　　他将我拥住，声音极轻极缓。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他仅剩的眼睛灼灼的看着我，提出他最后的要求。
　　“送我回家。”
　　注视的视线哀而无泪，我轻轻揭下了他额前的黑纱。那张清俊干净的面容一如初见，金晖斜映，世间将最后一层温柔虚白镀在他平静的唇角。
　　在他斫下自己的头颅时，也是带着这样的温柔神情注视着我。
　　仿佛春蚕到死，余丝萦绕。
　　一如我注视着他的刻下。
　　如今……却是真正回家了。
　　灼华在看见他的脸的瞬间，蓦然尖叫了起来。
　　“这……不是他！这不是辰丹！”
　　死去的故人依旧沉睡，并不在乎有人惊扰沉眠。这个曾是最好的刺客在厉帝的死牢之中，用上拼死的气力吸引来所有的狱卒，最后拔刀自刎。
　　“这不是辰丹…辰丹在什么地方！！”
　　惊异与错乱交织在他的脸上，他并不知道那时的混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认不出安眠在棺材里的，是锦王赐给他的最厉害的刺客。
　　我看着那双眼睛，那双曾经艳丽傲慢的眼眸，曾经仅仅是凝望背影便觉得光华灼灼，没顶其中。
　　我曾经热烈爱慕过的王。
　　灼华渐渐在我的目光中惊醒，退却。愕然与不可置信填塞着他空张的口，颤抖的指尖一如那时，惊恐而无情地将我与他推入死地。
　　在那之后，他拔刀自刎，而我则侥幸逃出了死牢。逃亡之前，我将自己的脸用刀刃与炭块，尽数摧毁。
　　从那一刻起，辰丹也随之死去。
　　“你………！”
　　白色石棺被湖水温柔吞噬，静静地沉入水底，与沉睡的刺客一起在深渊的尽头永眠。在那片涟漪的伊始，我将来时装的酒倾倒在他葬身的水面上。耳畔一时听不见谁人哀号，痴言妄语。
　　爱与恨，都随之慢慢潜入静默的水中。
　　浑浊的液体混杂着雨水与泥沙，成为最后的祭奠。
　　“终于回家了…闻羽。”
　　这浑浊乱世里，终于有人得到真正安息。
　　浊酒一杯，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