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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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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好一阵子没有去我小舅那里,因为麻烦找上了我。
这事儿是我一个同学告诉我的,她家是开饭馆的,名字叫谢小琼。
有天下了晚自习,她神秘兮兮地跑过来拉住我的自行车,说“杜薇你等一下”
“干嘛?有事吗?”
她说“你等一下嘛,我跟你说件事儿”
我把车子停住“什么事儿,现在说呗”
她看了看周围取车的同学,嘴巴凑到我耳朵边“有个人想见你”
我狐疑的问“谁?”
她又凑到我耳朵边“等同学都走了,我就带你去,就在校门外面”
我也小声说“谁啊?”
她不肯再说太多,开了自己车子的锁“看见了你就知道了”
我又问“男的女的?”
她神秘一笑“男的”
我突然想到连续好几周出现在我课桌里的卡片,耳朵根有点发热。我骑上车子“走吧”
我们在学校围墙的阴影里等了几分钟。离我们大概一百米的远处有一盏路灯,可能线路老化,又或是灯泡接触不良,时亮时熄,光一闪一闪的,我在眼睛在忽明忽暗的环境里有些花。
然后,那个男孩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穿一件英格兰队的足球服,腿上还穿着白长袜戴着护膝。头发桀骜不驯地支棱在头上,他有个漂亮的美人尖。
谢小琼跟他说“李攀,人我帮你带来了,你们俩慢慢说吧”
我一把拽住她的车架“你干嘛?别走”
她说“他有话跟你讲”
我连忙说“我不认识他”
他没有理会我跟谢小琼的对话,直直走到我的单车前,盯着我说“你是不是叫杜薇薇?”
“是啊”
他又问了个无厘头的问题“那你答不答应?”
“什么答不答应?”
他偏过头问谢小琼“你没跟她说啊?”
谢小琼急忙辩解“我一开始就说,她不跑了啊?”
我把自行车的支架一脚踢上去“你到底要干嘛?”
他也来势汹汹,两手抓住我的自行车龙头“我要你做我女朋友”
我瞪大眼睛,瞪着谢小琼“神经病!”
我推车要走,他牢牢抓住。他说“你要是不答应,我以后天天在你们校门口堵你,让你们同学和老师都知道”
我伸手拍他的手背,掰他的手指,纠缠了十来分钟,才脱身。
我骑着自行车,飞快的回了家。
第二天中午下课,我特意磨蹭到所有同学都走了才慢慢出校门,使劲的骑。生怕昨晚那个李攀的男生说的话是真的。
离开学校的那条路也没见到他,我暗暗松了口气,边吹口哨边慢慢骑车。
一首‘伤心太平洋’还没吹完,李攀拦在我每天必经的桥上,他抱着膀子,脸上满脸痞笑“薇薇,心情好哇?我问你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加快速度想冲过去,可惜桥本来不宽,他展开手臂,我根本过不去。
我又羞又怒,满脸通红,低着头推着车子左冲右突。
他说“你就别费劲了,你怎么可能有我力气大?”
我都快哭了。
就在我想直接从桥上跳进河里脱身的时刻,我看见商洋和他朋友从桥的那头走过来,我像频临溺死之人遇见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大声喊“商洋!商洋!”
他也看见了我,小跑过来,打量了我,又看了看李攀。
李攀也上下打量他“哇,你外国人啊?”
商洋低着头说“什么事?”
我说“你送我回家”
李攀踱到他身边,问他“你谁啊?”
他用手拨了拨我的车铃“我是谁关你屁事?”
我说“他是我表哥,他爸公安局的,你要是再敢拦我的车,我就告诉我姑父”我信口雌黄,满篇谎话,只求能蒙混过关。
李攀见自己势单力薄,只好让了路,我僵着身子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不敢回头。
商洋问“他干嘛?”
我不知要对这个不太熟悉的男生如何开口讲这个不太光彩的故事。
我说“我欠他钱,他要让我还双倍”
他说“那你刚刚不说?”
我低着头,他问“你欠他多少钱?”
我说“五十”
他在口袋里摸了一阵,拿出一张灰绿色的一百块“等会儿,你现在就还给他”
我一想,怎么使得?这是要马上穿帮啊!
我支吾着说“我要先回家吃饭”然后又说了一句“我有钱还他”
他傻傻的站在原地,他一定看着我跨上车子,狼狈逃窜。
一整天我都没有跟谢小琼讲话。她是个叛徒。
接下来的那一天晚上,我下了晚自习,飞快的骑上车子。
可是一出校门就被李攀堵在门口。
他蹲在学校出口的那棵玉兰树下,笑着对我说“等你好久了”
下晚自习的同学陆陆续续走出来。
我没有理他,继续推着车子往前走。他拉往我的车龙头“跟你说话呢”
我阴沉着脸挣扎着往前走,他跟我僵持不下。有同学向我看过来,更有唯恐天下不乱的高年级同学使劲拨自行车铃。
我又急又怕,冲他说“你松手,我们到前面说”
他不撒手“我给你推车子”
我没时间再跟他交涉,因为越来越多的人看着我们。
我让了让,他扶着我的车子,往前走。
我快步走在前面,心里把谢小琼骂了八百遍。
到了一处僻静的拐弯处,我躲在暗处,他扶着我的车子,蚊子在我腿边嗡嗡的叫。
李攀说“你怎么这么不待见我?”
“那没办法”
他咂了咂嘴“你不喜欢我归不喜欢我,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啊,看见你我就高兴”
我被他赤裸裸的告白吓得心惊肉跳。我说“我妈不准我早恋,难道你妈不管你吗?”
他嘿嘿笑了几声“我妈才管不了我”
他把车子的支架立好,走到我面前,我往后退了一步,后面是哪家门面的卷闸门,我一靠,哗哗作响。
他说“我也没别的指望,我们天天见面就可以了,你别躲着我,其它的我现在不想干”
我一听,见面太容易了,反正跟同学也天天见面,也不掉块肉,对我也没什么影响,只要他再不缠着我,万事好商量。我说“那你在校门口看我一下,你就走,不能让我同学发现”
他说“可以,偶尔请你吃个饭可以吧?”
“不行,我天天要回家吃饭”
“那我就去你家找你,我知道你家在哪儿,我就告诉你妈,说我们在谈恋爱”他威胁我。
我说“那可以,我一个月跟你吃一顿麻辣烫”
我本想解决麻烦,却招来更多麻烦。
仍就有人在我的课桌里放卡片。
连着三个星期,卡片上什么都没有,只是涂成了不同程度的黑色。
卡片后分别写着:
紫棠,你心里在想什么?
群青,想见你。
青莲,说不出口。
我觉得内容越来越莫名其妙。紫棠群青青莲是什么东西?
那个周六,我又给我小舅舅的画室当义务模特,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手里捧一捧白色的栀子花,光着脚丫子。
商洋盯着我的小腿呆呆的发愣,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我也刚好望向他。我们两个不动声色的盯着对方,没有书上描写过的什么男女对视会难为情之类的感情。一会儿,他突然笑了。
我在心里感叹:他的双眼皮双得真好看啊。
我们就这么瞪着彼此,我丝毫没有觉得不自在。
画完,我舅舅有个学生说从家里带来了她妈做的马蹄糕,请大家一起吃。
我去洗水间洗手,看见厕所的垃圾篓里扔了好几个颜料盒。其中有个盒子上印着两个字:‘群青’
我突然想起那卡片上的字,群青。是颜料?
我甩了甩手,问我小舅“舅,群青是什么意思?”
他嘴里塞了块马蹄糕“群青就是群青啊”
我恼火的问“群青是颜料?”
有个学生说“是啊,群青就是群青色”
我哦了一声,又问“那紫棠,青莲,霜白和鸦青都是什么颜色?”
我小舅扬了扬眉毛“哟,知道这么多?想学画画了?”
他把调色盘拿过来,指那些五颜六色的颜彩告诉我“这个是紫棠,这个是霜白,这个就是鸦青”
我装作不经意的又问“颜色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什么特别的意思?”
“没什么,随便问问”
过了一个月,我舅找到了新的门面,搬离了我家的房子。
现在回想起来,我跟商洋之间,加起来统共也没讲过几句话。
讲得最多的那一次,是在我认识他的第二年夏天。
我们放了暑假,李攀打电话给我,让我出去玩儿,他要介绍他的朋友给我认识。
我一直都想甩开这个麻烦,可是他真的像狗皮膏药一样牢牢的粘着我。
我还算比较幸运的。
我听说我们隔壁班有个女孩儿,也是因为校外的一个混混看上了她,她不同意,让人家给捅了几刀,据说最深的那个口子,可以伸进去一个成人的拳头,肠子都流到肚子外面了。那个男孩子被公安局捉住的时候还放言,说,老子出来还找你!大不了在里面呆个十年八年的,我就不信你的邪!
公安局的人把这话递给了她家,劝她们家人说,这小子是个亡命徒,你们真想过安生日子,那就搬家吧。
我当时听我们同学说到这事,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我想,万一我拒绝李攀,他要豁出去对我也那样,我死了不要紧,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以后谁给他们养老啊?
我挂了电话,跟我妈说谎“我要去我小舅画室里玩儿,家里没意思”
我妈交待我早早回家吃饭,就自顾自的看电视去了。
这谎既然扯成这样,是必须要去一趟画室的,不然我妈就得盘问我一整个星期。
我打算在画室露一下面儿,到时候我妈问起我小舅,也可以证明我并不是说瞎话。可没想到,我刚刚推开画室的门准备出来,就看见李攀跟他的一帮朋友在街对面。
他看见了我。
然后,他从街对面小跑过来。
我赶紧推开门,想走远,免得被我舅舅知道。可李攀大声的叫了一声“薇薇!你还学画啊?”
从他后面围过来的朋友七嘴八舌的喊我嫂子。我当下面红耳赤。
我靠在玻璃门上,两手贴着冰凉的玻璃,我说“我们去那边!”
其中有个男生说“嫂子,我们在你学画的地方坐会儿行吗?热死了”他撩起衣服扇风。
我说“走吧,去冷饮店,那而比这里凉快,还有东西喝”
他看了看李攀,然后阴阳怪气地说“你是不是看不是我们攀哥啊?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你俩的关系吧?”
李攀斥他一声“放你的狗屁!”
他将他的长手臂往前一挥“走,进去”
我立刻抱住他的手臂,想把他拉开“我们去别的地方”
这时,商洋出来了,太阳特别亮。他戴了副太阳镜。
他说“你们干什么?”
我连忙说“没什么,我同学,瞎闹,我们现在去冷饮店喝东西”
之前那个阴阳怪气的男生听我这样说,望着李攀,一副:你看,被我猜中的表情。
李攀哼了一声,对商洋说“关你什么事?滚开!”
我小舅在楼上问“楼下什么事儿?”
商洋回“没事,碰上朋友了,我出去一下”然后他侧了侧身子,对李攀说“别在这儿闹行吗?”
李攀冷哼一声“凭什么听你的?”
商洋用手指了指里面“画室里还有七八个学生呢,就你们就三四个人,闹起来能占便宜吗?我是为你们想”
李攀这才说“走,上前面去”
商洋将我们带到一处老楼前面,真的是很老的楼了,楼外都没有砌瓷砖,还是红色的砖头,年深日久的被风雨洗礼,柱子和墙边缘已经风化,用手轻轻一掰,掉一手的红砖渣子。
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都长满了青苔,台阶边生了一丛丛的蕨草。木头窗棂已经露出树木原有的木纹,像死去的人被埋在地下,烂了血肉皮肤,只剩下骨头一样。
这样的楼,只靠近,就能感到它从里泛出来的阴冷和寒意,哪怕当时是个三伏天。
我们一行人站在楼前,有几个人坐在废弃的花坛边上。
商洋说“你们以后别找杜薇的麻烦了”
李攀不屑一顾的顶回去“你是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吧?我找不找杜薇全凭我自己乐意,你算哪根葱?”
李攀的朋友说“对,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出来混的,要是连个马子都搞不定,不是丢死人了?”
另一个朋友说“就你这样儿?还想英雄救美?太抬举你自己了吧?真把自己当盘儿菜啊?攀哥,我们跟他啰嗦个什么劲儿?把嫂子带走喝冷饮去啊!”
商洋把我拉到他后面“你们到底要什么?要钱?”他从裤裤里摸出好几张灰绿色的一百块,递给李攀“要钱我有”
李攀斜眼看了看他“哟,没看出来啊,有钱人”
他歪着身子对躲在商洋后面的我说“薇薇,怪不得你连手都不跟我拉,你傍大款啊?”话里话外的讽刺,我听懂了。
商洋说“钱你们也拿了,走吧,以后别找她了”
李攀的朋友一阵起哄“攀哥,你为几百块钱就把嫂子给卖了?”
李攀伸出大拇指,指了指后面那几个朋友“你看,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吧”
商洋的额头上全是汗,他说“你们要怎么办才肯算了?”
李攀大咧咧地往花坛沿上一坐“你喜欢她吧?”
他没说话。
李攀又说“让我算也可以,除非你从那楼上跳下来”
我往上一看,三层楼。
他冷静的问“你们说话算不算数”
“算,你要真敢跳下来,我敬你大哥,管你叫爹!”
商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我说“你干嘛?你真跳啊?”
他没理我,沿着楼梯一阶一阶走上去,一脚落地,灰尘便扬起来,呛人的味道。我跟在他后面,拉拄他的T恤“你干嘛,那么高,你会摔死的”
到了三楼,他说“我摔不死的,你放心”
我说“我们跑吧,这里有没有后门?”
他说“没有,跑不了”
我吓得哭起来,我开始以为他不是当真的。
没想到他真的一步跨过阳台,一手抱着柱子,一手扶在阳台上。他往下冲那帮人喊“我现在就跳下去,你们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就报警,说你们推我下来的”
我双手拉着他的左手,吓得魂飞魄散,我说“你下来吧,我们叫大人去,我把这事告诉我爸去”
他说“你松开手,我抱着柱下往下滑,滑到一楼半的时候往下跳,没事的,你放心”
“真的?”
“真的,我小时候跟我弟弟经常这么玩儿”
“你快松手”
我松开手,那根柱子是四四方方的形状,他根本抱不住。滑到二楼的时候,就直直的掉了下去。
落地的时候,躺在地上,血淋淋的大腿分开,两条手臂软软地摊在地面。我从三楼飞奔下去,李攀那帮人早跑了。
他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躺了一会儿,我叫他,他也不应。我吓得大哭起来。用手使劲拍他的脸。过了几分钟,他睁开了眼睛。一会儿功夫,满头大汗,他嘴唇动了动,说:“我想站起来。”
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哆嗦着手,光知道指着他的腿。
这个情形过了这么多年,仍然在我脑子里像彩色照片一样。
柱子的两个角把他胳膊内侧和大腿内侧的肉都割破,磨去了一层,左边的大腿处一大块皮耷拉将掉未掉,红砖柱子的四个边上鲜血浸了进去,颜色更加诡异吓人。
他出奇的冷静。让我扶着他站起来,他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告诉我,说他屁股疼。在路上想招一辆的士,可是谁也不愿意载我们。他迈开两条血淋淋的腿挪着步子。一步一个血印子。真正的血肉模糊。身上的白T恤两侧被胳膊上的血染成了红色,跟个血人一样。
好在医院不算远,我扶他进去的时候,当班的护士叫了一声“怎么搞的?你们走过来的??”
他的脸本身苍白,可嘴唇是红的。这下,整张脸跟我们身后的白墙一样。
医生给他消毒检查,说他腿上的血掉得太多了,要从其它的地方割点儿补上去,而且髋骨骨折。他问护士:“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儿呢?”
护士说“她走了,早走了”
然后医生让他给他爸妈打电话,要在手术单上签字。
我坐在病房外面一字不漏的听见了他们的话。过了十来分钟,就看见他父母匆匆跑了进来。
我赶紧小跑着走开,坐在医院的花坛边。
住院的病人在我身边走来走去。
那么好养活的小苍兰在医院的花坛里奄奄一息。
我当时心里又害怕又担心。一方面担心他,想去看看他,担心他的腿就此瘸了。另一方面,又害怕,害怕他爸妈知道了这事,找我的麻烦。
我当时真自私。
我的心每天都在这两种情绪中煎熬。迟迟没有去看他。
最后,我选择了最容易的那个办法-----逃避。
我简直无法想象如果他无法康复,我应该怎么办。
后来,我找他弟弟打听,听说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
得知他手术成功,而且康复得很好,我心里才好受了一些。有好几次,我下了课,骑着自行车经过医院,在住院部的小花园里徘徊。心想,如果碰巧他出来,我就可以当面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我甚至偷偷去过他的病房,可每天都有人陪着他。我想找个没人的时候,去跟他说声对不起,可是没有找到机会。
那时候流行折星星,在文具店里买一包细长的彩色纸条,在折的时候许上自己的心愿,然后用一个形状漂亮的透明玻璃罐子装起来,送给同学朋友。
我也折了好几百个,买了个五角星形的玻璃罐子,想送给他,表示感谢。
我送东西去的那天下很大的雨,我把罐子放在一个纸袋里。一手拎袋,一手撑伞。中途伞被风吹翻了,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粘在身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偷偷探头往里看,他妈妈在里面在给他削苹果。我把东西交给护士让她转交。
在他住院的那一个月,我们那个小城市发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对青少年犯罪清查。逮了好几个我认识的人。
再后来,我听说,他爸爸是公安局的头儿。
他后来找过我一次。
那时候夏天已经接近尾声。蝉不叫了,玉兰花谢,桂花开了。空气里一股甜味儿。
天气还没有转凉。可他穿着一身长衣长裤。
他请我在江边的一家冷饮店喝了一杯冻的绿豆沙,然后我们一起吃了两个冰淇淋。
我们坐的桌子就在江边,露天放着。我跟他坐在桌子对面,头顶皓月当空,星星像是谁落在天空的眼泪。耳边响起细碎的涛声。我举着冰淇淋说:“你不热吗?”
“不热”
“不热你请我吃冰饮?”
他没有说话,笑了笑,弯起眼睛。
“你的腿完全好了吗?”
他说“好了,一点事儿都没有了,能跑能跳”
我盯着他的腿说:“我能看看吗?”
他怔了一下,随即回答我:“不好看,不看了”
桌子不大,透过冰淇淋散出来的凉气,他的面孔近在咫尺,眼睛那么清亮,眼睫毛是褐色。世界上没有形容词可以形容那种美。一个男孩子,长了这么一对漂亮的眼睛,又长了这么一身雪白的,不同寻常的,异类的,皮肤。
这是恩赐还是厄运?
他被我盯得不好意思,垂下眼帘“你还要吃一个吗?”
我说好的。
他起身又给我拿了一个娃娃头,白色奶油外面裹了一层黑色的巧克力,特别好吃。
然后他告诉我,冰淇淋冒出来的气,是热的。
我说:“你骗人。”
他乐起来,眉间唇角全是飞扬的笑意:“因为你好骗啊”
我们像那一天在画室里一样,盯着彼此的眼睛,肆意的对着对方笑。其实并不是什么好笑的话。不晓得当时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那么久。到最后,我们停下了,才觉得气氛突然尴尬起来。我低着头,没头没脑的说了那句在心里来来回回默念了几百次的话,“谢谢你!”
他咬了一口绿豆冰棍,问我:“为什么要谢谢我?”
我低着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是应该说:谢谢你为我摔破了髋骨?还是应该说,谢谢你喜欢我?
无论哪一句我都说不出口。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
这么多年之后想起当年,我想,如果此时的我还能像当时一样坐在他面前,我一定会告诉他:“谢谢你喜欢我”
那天,他送我回家,我们沿着长长的防洪堤一直走了很久。
我们本可以走更近的马路,可是我们心照不宣的选了走在高高的,行人稀少的防洪堤上。也许当时是为了躲避什么,但谁都没有说破。因为我们都默而不语。
很短的一段路,沿路种满了已经落花的广玉兰。灰色的水泥墙上满是涂鸦。诅咒讨厌的同学的,向同学表白的,一路都是。
快到我家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递给我说“你到家再看”
我问他是什么?
他说“一点小礼物”
那个信封在我手里捏出了汗。到家时,我锁好房门,坐在床上拆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卡面,自已绘制的。
卡片上画了一朵红色的玫瑰。又俗气,又美丽。像大多数秘而不宣,难以启齿的爱情一样。
我翻过来。
大红---说不出的贪图。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我听我小舅舅说,说他们家移民了。
我想,在那里应该不会有人觉得他长得奇怪了。
去年我们家搬家,我妈把我保存的那些老物件都清理出来,问我还要不要。
一个大箱子装着,我一件一件的看,有被虫蛀了的跟朋友往来的信件,有字迹已经淡了的同学录,有发黄的作业本子,有卷子,还有厚厚一叠手绘卡片。
我翻着这些东西,无缘无故的坐在床上流起眼泪来。
工整的小楷在眼前模糊。
藤黄,认识你喜悦的心情。
霜白与鸦青,你眼睛的颜色。
玄青,你的细眉毛。
海棠红,你的小嘴巴。
紫棠,你心里在想什么?
群青,想见你。
青莲,说不出口。
大红,说不出的贪图。
不知道你在哪里,想对你再说一句,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