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我十四岁的那一年,认识了一个男孩,叫商洋。
他是个羊人。
羊人,是我们那里对白化病人的称呼。
既形象,又刻薄。
我关于这个人所有的记忆,都跟白色相关。
清晨枯草叶上白茫茫的冻霜。南方一月飘雪的天空。苍白的皮肤。还有带刺的白玫瑰。白色在少年人的心中代表纯洁。在成年人的世界上,更多的预示是不详。
他有一个以他为耻的弟弟,是我的同桌。
我们初二刚刚报道不久,班上转来一名新同学,名字叫商平,听说他爸爸是个不小的官。还从和他住得相邻的同学口中得知他还有一个哥哥。但是每每话题至此,嘎然而止,他从来没有在同学面前提到过任何一件关于他哥哥的事。
有一回,坐在他后面的女同学问了一句:“商平,你哥跟你长得像吗?”
商平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关你屁事”。
自此大家都知道他的这个哥哥是不能问的。
越不能问,越是好奇,越是想尽办法的打听。
那一年的岁末,快要放寒假了,我蹬着自行车去上学。头天晚上下了大雪,路面被车碾过,泥泞不堪,车胎在路面上打滑。我骑车骑到一半,觉得背后热烘烘的,半路把车子停了在路中央,想把围巾松一松。那天早晨路上很空,没有什么人。
我当时没有想到,就这样还能被人撞上。我跨上车子准备蹬车走人,还没开动,商洋在我后面刹车,但路太滑,前胎一路朝我冲过来。
我们俩人都摔倒在地,姿态狼狈。
我的裤子被打湿了。我站起来拍了拍,眼睛往他的方向看过去。他从原地站起来,我们中间隔着大概四五米远的距离。他既没有开口问我有没有摔伤,也没有走过来向我道歉。
我当时心里生气,本来就快要迟到了,要是折回去换衣服,一定会迟到。而第一节课,是我们凶神恶煞的数学老师的课。他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从地上爬起来,天气也不是特别冷,而他戴了一顶包脸的毛线帽子,只露出两只眼睛。
我又摸了摸屁股,确定雪水已经浸了进去,湿嗒嗒的,非常难受。他也已经站了起来,扶着车子,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老实说,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我跨上车子,调转车头往家踩,经过他旁边时,飞快的伸出腿,使劲的往他的自行车后座揣了一脚。劲使得太大,我自己的车子摇晃得厉害,好在我稳住了。
我站起来,飞快的回家换衣服。很快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转眼到了第二年初夏,不属于那个季节的诡异大雨连绵了好几日。那天早晨,天终于放晴了。我们上午下了第三节课,都盼着早早下课回家吃午饭。没想到第四节课刚刚开始,天便阴沉了下来,紧接着噼里啪啦的暴雨像弹珠一般从天而降,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同学四下飞奔着散开,像被人惊扰的蜜蜂。
我的后座小声说“还好我妈有先见之明,让我带了雨伞”
快下课的时候,教室外面陆陆续续挤满了来送伞的家长。商洋也在其中。只不过他站得很远,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身上的衣服湿透了,雨水顺着收拢的雨伞尖和他的鞋子往下淌。
我的课桌里长期放着雨衣,所以下雨这件事,根本困扰不了我。但我有内急,从教室门口的乌泱人群里挤出来,拼命往厕所跑。厕所在走廊的尽头。
走廊的尽头,站着来给弟弟送伞的商洋。
我当天穿了条白裙子。那时候,我那神经粗大的母亲大人还没有给我科普任何关于女孩子月经初潮的知识。
我像平常一样吹着口哨上完厕所,抖了抖屁股,提起内裤,把裙子往下拉了拉。
我往外走了两步,觉得□□有一股潮呼呼的感觉。我没太在意,继续往外走。走到走廊中间,觉得有什么时候顺着我的大腿根往下流。我这一看不打紧,鲜红的血道子直直淌下来,吓得我赶忙摸自己的大腿根。心里又惊又怕。商洋走在我后面,后来又和我并肩,再后来,走到我前面去了。他经过我身边时,非常不自地的大声干咳了好几声。
我满手自己的经血,惶惶的往教室走。
到了教室,只有商平一人坐在桌子上。见我进来,他慌忙起身,对站在外面的商洋说:“还看什么?走啊”
我拿了雨衣,快步的跑下楼,血流进凉鞋里,脚心里都是血。
到单车棚里取车,商洋也正在开锁。我那时才发现,他的皮肤白得透明,头发是浅棕色。整个人身披霞光,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呆呆的立在原地盯着他看。我的目光在他脸上长时间的停留。我不知道,大部分的人看他的时候,眼里除了好奇,还有一些其它的东西。但我看着他,眼里只有好奇。为什么他跟我不同。
那份不同,在十四岁的我眼里,是没有贬义的。
他觉察到了我的目光,低下头,把车猛的往后一拉,跨上车子走了。
我飞快的骑回家,到卫生间里检查自己是否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致使我如此血流如注,但我没有找到伤口。我妈看到了我脱在外面的裙子,从她的房间里给我拿来一包卫生巾。遮遮掩掩的说:“以后衣服沾了这些东西,自己就要马上洗了,别让你爸看到。男人不能看到这些,多丢人”
那时刚上初二,生物课还没学到男女身体的构造。我说:“我的血一直流个不停”
我妈看着我仓惶的表情说:“没事,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都要流血了,说明你长大了,要懂事了”
暴雨过后,温度突然升了上来。空气又湿又潮,整天像呆在蒸锅里一般。
有一天中午,我们学校初中部的教室要借出去给某个单位办个什么活动。当时老师说过,事到如今,我记不得到底是什么原因。但原因不重要,结果是大家都要将自己的书搬回家,第二天一早再搬回来。
我们班的男生约在一起要去踢足球。七八个人在学校十字路口的那家书店里等着还没有出现的同学。
我的闲书太多,书包里塞满了,又另外捆了两捆。
更糟糕的是,那时候为了装酷,我们自行车的后座统统都拆了。这就意味着,我的两捆书没有办法捆在后座上。
我只得左手和右手分别拎了一捆,艰难的推着自行车出了校门,然后自不量力的跨上车子,努力平衡着左右手的重量,艰辛的往前骑。
我的自行车龙头是平的,且我爸头一天才给转轴抹了润滑油。
倘若一直走直线,其实是没有问题的。可问题是,见到那帮男生在书店里吃冰棍儿,我脑子一热,调戏似的冲他们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所有的男同学都看着我。我想展示一下新学会的双手脱把骑车。
但我的技术还不熟练,不能两手同时松开。所以,我通常先松开右手,稳一稳,然后再松左手。完全忘了手上还拎着两捆书。我刚刚松开右手把,左边的龙头像被人拽着往边上跑一样,一下失了重心,然后车身失去了平衡,我手上的那两捆书拽着我往下掉,我一个大马趴,在马路上摔得没了声儿。车子压在我身上,扎好的书散了,横七竖八落在马路上。我趴着的地方有个地漏,我的脸堪堪伏在下水道的地漏上。
马路对面我们班的那帮准备去踢足球的男生见我摔跤,立马哈哈哈的一阵哄笑,其中有几个还冲我吹口哨“螃蟹,快起来啊,车子轧过来了!”
我的膝盖和手掌都蹭掉了皮。皮肉上的疼痛倒是次要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狼狈的摔那一跤。我当时觉得,我几乎可以不用起来了。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我在地上趴了一会儿,灰溜溜地坐起来,揉了揉膝盖,慢慢的一本一本的把书捡回来。
有本书掉得远,我挪了挪屁股,想够那本书。
有个穿黑裤子的男生俯下身来,将那本书拿起来,递给我。他没有看我,眼睛只盯着那本书的封面。然后,不等我说谢谢,他便走了。
我说“你等等,你是不是商平的哥哥?”
他没有回头,停了停,背对着我说“是的”
有天上晚自习,我问商平,“你哥上几年级了?”
他没说话。
我不死心,继续追问“在哪儿上学?不在我们学校吗?”
他仍然是那副不耐烦的,甚至有些恼怒的表情,拿了支铅笔在白纸上胡乱画着圈圈“关你什么事?”
我瘪着嘴说“不说拉倒”
下了自习,他突然问我一句“你找他什么事儿?”
“没事儿,随便问问”
“有病”
我小舅舅是学美术的,比我大十四岁,在西街租了个铺面教人画画。
有天他跟我妈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借借我们家西街那套空房子。
我妈问干什么?
他说他的铺面到期了,房东要涨他的租金,他要搬走,可是还没有物色好其它的地方。
我妈说“房子你可以用,用完了给打扫干净,什么时候找来拿钥匙?”
“最近我在挪东西啊,没空,让薇薇给我送过来吧”
我在电话这头嚷嚷“小舅,让我跑腿不花钱是吧?”
我给我舅舅送钥匙那天,天气热得出奇。
夏蝉在香樟树里一阵接一阵鸣叫,白花花的日头照得人眼睛也睁不开。过了五点,太阳还是那么大,没有一点要下山的迹象。我混身是汗地骑到我舅舅的小画室里,推开门,迎面而来的冷气激得我混身起了鸡皮疙瘩。房间里只有两个学生,不见我的舅舅。
我问他们“你们章老师呢?”
他俩懒洋洋的回答“拿油彩去了,一会儿回来”
我从隔壁的小卖部买了根绿豆冰棍,边吃边坐在屋子里等我舅。没等到他来,突然眼神一晃,有个人推门进来。
是商洋。
他看见我,似乎怔了一下,但很快神态恢复自然。泰然自若的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放下背后的画夹。
我手里捏着半根冰棍,屁股一掀,毫不文雅坐到他对面的桌子上“哎!你在这儿画画呀?”
我发现他这人有个毛病,说话的时候不爱看着别人。
此刻他也是如此。他将白纸放在桌面上,手里握了根铅笔,含糊的说了一声“嗯”
我说“你学多久了?水平怎么样?”
他说“还行”
我吃完最后一口冰棍,将棍子瞄准他身旁的垃圾篓,轻轻一掷,扔了进去。“你们平时都画些什么?花瓶啊,苹果啊?还是什么?”
“都画过”
我从来对画画不感兴趣,这一刻却不知为何,突然心血来潮的好奇起来,我说“你们有没有画过裸体女人,不穿衣服的那种?”
他的皮肤本就白得异常,听我这么一问,脸上几乎要渗出血来。但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下巴抬起来,眼皮垂着,盯着桌面上空无一物的白纸“没有”
我突然觉得,看着他不自在,我有隐隐的兴奋感。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欺负人的快感。
旁边有个男生问“你谁啊?”
“我说你们老师是我舅舅”
我小舅舅从外头进来“薇薇,你说我什么呢?”
“我没说你啥,我妈让我给你送钥匙,喏”他将油彩放在桌上,伸手接住我扔过去的钥匙。
我从桌子上跳下来“没事我走了”
我小舅一把拉住我“哎,等一下,你双休日过来给小舅帮帮忙,帮我搬搬东西呗”
我说“你这么多学生,还要我帮忙啊?”
他挤了点儿群青到调色盘里“你前一阵儿不是说想要双耐克跑鞋吗?”他故意把话说一半,等着看我的反应。
我果然上套,立马点头答应“行,说定了,我肯定来帮忙,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拉勾”
“谁跟你拉勾,我说话算话”
搬画室的过程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得到了我心心念念的那双白色耐克跑鞋,稍微蹭脏一点,我都要蹲下来,掏出随身带着的纸巾,趁着旁人不注意,吐一口到吐沫到纸上,拭掉灰尘和蹭的泥土。
买了这双鞋后,我小舅使唤我更勤了,有时候让我帮他买颜料,有时候让我帮他带纸。最过份的一次让我给他们做肖像模特。那意味着要一动不动的坐两个小时。
我当然不肯干。“让我妈给你当模特好了,她打麻将的时候你就架个画架在她对面,她经常一打就是一下午,除了手,其它地方都可以不动”
“我哪敢画你妈啊,当初学美术她都不同意。”
我外婆去世得早,我妈拉扯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长大,真正的长姐如母。
他又劝我“万一这画出名了,你不也就出名了吗?”
我悻悻地说“我才不想出名,坐两个小时好累”
他退了一步“那你不愿意坐也可以,那就躺着,总可以了吧?”
我小舅在我们家的破沙发上铺了块儿蓝色的布,又让我穿了条长白裙子躺在那位摇摇欲坠的长布沙发里。没想到躺着比坐着还难受。沙发那么硬,我躺了一个钟头,骨头都快散架了。
那天只有商洋一个人来。
我小舅不知在里屋捣鼓什么东西,时不时过来看一眼。
商洋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画板。专心致志的在画板上涂涂抹抹。
我躺在沙发上不停的催他“你快点儿画行吗?我混身疼得很,你还要多久?”
我小舅说“你别老催人家呀,画画,又不是刷漆,哪有那么快!”
等我小舅进了房间,他站起来,在裤袋里摸了一阵,摸出颗薄荷糖递给我。
我说“我不能动,一会儿姿势乱了”
他迟疑了一下,把包装撕开,放到我嘴边,因为怕糖果掉,手指尖捏在糖果的边边上,我的嘴凑上去,觉得他细长的手指尖上散着热气。热烘烘的。
后来,我经常在课桌里收到卡片。没有署名的,自制的卡片。
在信封上用黑色的钢笔写上我的名字。
我有点儿纳闷,心想:这谁送给我的?什么意思啊?
我打开信封,卡片上所有的图案都是手工画的,我甚至能看到画笔蘸着油彩拖过的痕迹。他在何时起笔,何时停顿,何时修补颜色。
卡片上画着一整片开放的天竺葵。其实我不认识那是什么花,有个家里开花卉店的同学告诉我,那是天竺葵。
我哦了一声,将卡片翻过来,卡片后面用小楷写着:藤黄,认识你喜悦的心情。
我开始的时候觉得是我们班有男同学暗恋我,于是偷偷观察我们班的男同学,暗暗的留心他们的举动。可观察了一周,硬是没看出来谁对我有这样的心思。
上一次摔跤的时候,可没有一个人伸手拉我一把。我都记着呢。
第二个星期五,我又在课桌里发现了第二张卡片。
一大片向日葵向着太阳开放。颜色调得暖洋洋的。
后面写着:霜白与鸦青,你眼睛的颜色。
第三个星期五,第三张卡片躺在我课桌里。
这一次画的东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整张卡片被涂白,中间画了一根狗尾巴草。
苍色,绝望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