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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新丰美酒斗十千 ...

  •   杨广带着这前所未有的失败与耻辱回到了东都洛阳。
      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自从懂事起,从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失败”这个词。想他十三岁被封为晋王,二十岁带领大军灭陈统一中国,三十六岁登上帝位,踌躇满志,雄心勃勃。现今大运河的巨型工程已经接近尾声,蔓延两千里的运河已经将黄河和长江沟通;一座崭新的都城奇迹般地耸立于中原,洛阳市里甍宇齐平,外码头上舳舻万计,整个城市榆柳交阴、通渠相注,在当今世上堪称奇观。再加上屡次出巡,扬威绝域,西击吐谷浑,设置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将西域东南部地区纳入了隋朝版图之内,隋朝疆域在此时扩大到极点,现下的盛世,不仅人口数量创历代之冠,国家财政实力也远过秦汉。大隋之盛,可谓极于此矣。面对如此功绩,他曾经多么自豪。可是现在,他却失败了。
      再没有比一场毫无准备的失败来得更让人沮丧的了。
      百万大军仅余千人,旷古的出征,旷古的溃败。
      他忘不掉,那一路的归程上枕藉不断的死尸,士兵们临死前凄惨的叫声和着那残阳断旌,竟是万般的狼狈与仓皇。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第一次尝到了耻辱的滋味,这耻辱一直渗入了他的血液中,几乎使他抬不起头来。一连半个月,杨广不言不语,每天躲在自己的宫殿里,也不召见大臣。谁也不知道,这位君王的心中在想着什么。
      这失败所引发的后果还在不断蔓延着。
      宇文述因战败而被革职,宇文家遭遇了一次政治危机。虽然宇文化及三兄弟以及辛衣的地位并无改变,但是宇文述的失势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变故直接带来的后果便是,那些平日里经常上门的公卿王侯忽然都不见了踪影,原本热闹的宇文府突然变得门可罗雀起来。原来,这盛极的荣华竟如薄冰般,表面看来缤纷绚目,其实却是如此不堪一击。
      辛衣明白,这次的惩罚只是杨广的一个藉口而已,他需要有人来为这次的失败负责,更需要一个台阶来掩饰现下的尴尬。这样的政治手段辛衣早已不陌生,她只是替爷爷不平,多年的戎马倥偬,立下多少大小功勋,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怎不叫人心寒呢?
      “辛衣,你该明白了么?这世上唯一真实的便是手握大权,若失去了权力的庇佑,宇文家不过只是一具空壳而已。”宇文化及冷冷地说道,眼眸中的寒冰更甚往日。
      “权力?”辛衣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心里荡起了层层波澜。
      她曾经目睹过那活生生的权力之争,那落在马蹄下血淋淋的人头,那昭阳殿外那喧天的呼声,都深深烙在她记忆中,怎样也无法忘却。这属于她的第一堂权力之课,如此残酷却又如此真实。
      她怎会不知道权力有多么重要。可是,这真是她想要的东西吗?
      这个迷茫而又敏感的少年,抬起头,目光越过高高的宫殿,投向那茫茫苍穹。
      即使是天高海阔,又如何能够纵情恣意?
      怕只怕,是终有羁绊,困却一生。
      血与火,背叛与利用,争夺与撕杀,凡此种种,惊心残酷,宛如梦魇,却在这世上不断重演。
      她能摆脱吗?或者说,她能有所选择吗?
      如果可以,如果……

      几月之后,杨广终于从那深宫内院中走了出来。朝堂之上,这位大隋天子俯视着下方群臣,目光里满是坚定决绝,只听他畅声说道:“传昭天下,明年再征高句丽,不破辽东,誓不归朝。”
      这声音在大殿上方久久盘旋,一时间,诺大的景阳殿里竟是悄无声息,静得仿佛能听见各人急促的呼吸声。满朝文武大臣抬起头来,看向这高高在上的天子,脸上俱是惊愕之色。
      良久,大臣行列中走出一个身穿四品侍郎常服的男子,躬身道:“皇上,请恕臣直言,一征辽东,已是劳师糜众,如今国家元气未复,数十万子民抛骨域外,千里沃野荒无人烟,此时断不能再议征辽之事了!”
      杨广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出来反对,定睛望去,此人却是内史侍郎——萧瑀,当下脸色便沉了下去。这萧瑀是当今皇后萧氏之弟,乃杨广平日里近臣亲信中一员,想不到此时竟是他最先站出来。
      此处话音未落,又有人站了出来,大声说道:“臣也赞同萧侍郎之言,这高句丽乃边陲小国,无礼于圣上,自应降罚,但陛下遣一偏师即可办成此事,何劳御驾亲征?如今九州盗贼蜂起,虽然将士用命,征剿匪徒凯歌频传,可长此以往,必将致使国家衰弱百姓离乱,万望圣主深思!”
      杨广直视眼前这人,脸上虽是风平浪静,眼中的光芒却是凌厉骇人:“怎么,来将军也反对么?”
      “正是!”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昂头答道,脸上满是倔强的神气。
      朝上的气氛,顿时间紧张了起来。
      杨广手放在龙座扶手上,大拇指反复摩擦着那金身的面壁,脸上沉沉的看不出喜怒。忽然间,他环顾一下人群,道:“宇文辛衣何在?”
      此言一出,人们纷纷将惊异的目光投向那个站在末首的少年将军。
      辛衣也是微微一楞,当即走出行列,来到殿前。
      杨广直视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阴沉的脸上才稍稍松弛下来,道:“辛衣,你倒说说你的看法,这高句丽是征,还是不征?”
      辛衣抬起望着杨广,微微一笑道:“自然要征。”
      这一语,宛如惊涛之石,顿时激起层层巨浪。
      “哦?”杨广与她那神采奕奕的眸子对视上,眉头一展,道:“为何要征?”
      辛衣大声道:“高句丽的疆域,东西二千里,南北千余里,大半都是我汉时辽东四郡故土,汉末三国至我大隋平陈的四百年间,趁着中原天下大乱,高句丽裂我疆土而立国,这倒也罢了。最可恶的是,夷人狼子野心,立国后不断挑拨我中原内斗,发兵征伐臣属本是当然。”
      这一席话说得杨广连连颔首,大笑道:“说的不错,正是如此,还有呢?”
      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昂起头来,朗声道:“我大隋威加海内,藩篱众多,如突厥、吐谷浑、高昌、南诏等都是被我上国兵威震慑,才羁绊于朝,若高句丽能辱我□□而安然无恙,其余属国也就可有样学样,渐起自立不臣之心,到那时,国家四五分裂,臣属纷纷叛离,大隋危矣!需得长驱直入,力取高句丽,使之不遗后世忧也!”
      “好一个‘不遗后世忧也’!”杨广拊掌大喜,蓦地从龙座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肃然道:“可恨你们这所有人,见识怎及不上一个孩子。打仗本是两败俱伤的事,我大隋固然受损,但敌国疲惫困顿更甚,在这等紧要时刻,我天朝上国反倒先顶不住了,要向高句丽屈膝认输?”
      耳听得杨广此言,群臣一时哑然,再无人出来反对。
      杨广道:“宇文辛衣,朕就封你为骠骑将军,兼任平壤道行军总管,负责统领大军,出征高句丽。”
      “臣尊旨!”辛衣单膝跪地,声音坚定有力,眼睛里好似点起了一把火,熊熊燃烧,明亮异常。
      正当此时,群臣中忽然站出一人,高声禀道:“皇上,臣不才,愿毛遂自荐,督办此次出征的运粮事宜,以助我大隋军队大败辽东。”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一人立在当间,面冠如玉,轩眉朗目,长身玉立,却是刚刚过世的越王杨素之子,世袭楚国公、当朝礼部尚书——杨玄感。
      杨广大喜:“人言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此言果不虚也。好,好啊。朕就封你为征辽督运使。”
      “谢皇上!”杨玄感拱手谢恩,站起身来,抬头看向一旁的辛衣,微微一笑。辛衣只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
      不多时,朝堂鼓响,早朝已毕。群臣皆一一退出。
      辛衣也随着人群走出了大殿,正要朝外殿走,忽听得有人在身后喊道:“宇文将军,请留步。”
      辛衣回头一看,却是那杨玄感。
      “杨大人,可还有何指教?”
      杨玄感笑道:“宇文将军,自大兴一别,转眼已有一年的光景,想不到居然能在洛阳见到你。”
      辛衣听得此言却是一楞。杨玄感瞧着她有些迷惘的神色,却是一笑,道:“原来宇文将军已经不记得我了吗?也对,校场选将那日多少英雄少年,竞技风流,你又怎会留意到我呢?”
      “校场选将?”辛衣望着他的脸,脑中闪过当日的画面,顿时豁然开郎,笑道:“原来是你,我记得你,当日第一个射中靶心的人。”她没有忘记当日的情形,一个杨玄感,一个罗士信,虽然不及高子岑与自己,但是也是光芒万丈,一等一的人物。早先她就留了个心眼,却一直没有机会结识此二人,想不到来到洛阳却能遇见杨玄感。
      “正是我。”杨玄感微微一笑,道:“当日校场之上得见宇文将军一展英姿,于万人之中夺得帅位,好生钦佩,只是匆匆离京,无缘结识。我拟备上薄酒,于今月十五邀请各方豪杰,论酒品茶,笑论天下,不知宇文将军可否赏光?”
      “杨大人客气了,我定当赴会。”辛衣扬眉一笑。
      “好,那我就恭候宇文将军了。”杨玄感一拱手,和煦阳光下,这个贵族少年竟是说不出的疏朗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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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衣封帅出征高句丽的消息一传出,来登门贺喜的人一时之间络绎不绝,原本冷清的宇文府,竟又热闹起来。权力之一物,果真如此神奇又如此残酷。
      辛衣一向都懒得搭理这些趋炎附势之徒,忙不矢地躲到了扶风那里,把那些表面的客套与寒暄全扔给了父亲来处理,在这方面,老谋深算的宇文化及远比辛衣要熟稔老辣。
      她宁愿陪着扶风听风饮茶,看那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好不惬意。
      也只有在扶风面前,她才会这样放松而自在。或许,因为他是她的师父,也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可是,扶风近来却有些异样,眼底尽是沉沉的烟云,宛如有千重雾霭萦绕其中,怎样也化散不开。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可这一切又怎逃得过辛衣的眼睛。
      “师父。”辛衣轻唤一声,抬头望向他,道:“你可是有不开心的事?”
      “为什么这样问呢?”扶风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修长白皙的手指和着那白玉般的瓷面,显出一种异常的优雅与美丽来。
      “我能感觉出来。”辛衣说道。她替扶风倒满茶杯,看那袅袅烟水浮了上来,氤氲而朦胧,一瞬间,她竟看不清楚他的脸。“师父,有什么事就不能对我说吗?”
      “辛衣,你已经长大了,也该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能为人所道的。”扶风抬起头来,那投向远方的目光,清越萧然,却掺杂着隐隐的阴霾,“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有不愿对之启齿的秘密。”
      “可是,我的心事全都告诉师父,我可没有什么秘密是说不得的。”辛衣唇角一扯,忽然觉得有些儿郁闷。自小以来,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她都会对扶风诉说。可他,却什么也不对她讲,不管心里藏有多少心事,埋有多少郁结,也不会对她倾诉。为什么?难道她不是他最信任的人吗?
      扶风微微一笑,道:“是吗?那李世民的事情,你为何没对我说起呢?”
      “我……”辛衣刚想争辩,却是一时气结,偏过头去,说道:“这个家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说不说也没什么干系。”
      “真是如此么?”扶风直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
      辛衣道:“我只是想知道,我与他之间谁比较强。”
      扶风端起手中的茶杯,轻轻珉了一口,淡淡说道:“是吗?”
      “是啊。”
      清莲池塘,闲庭落花,万种风情于眼前悠然飘过。那亭中的两人,却如隔了几重蓬山一般,避开了各自的视线,也躲开了心底淡淡的烟云。

      从扶风家中出来,已是繁星漫天,月挂当空。
      辛衣驾着骏马,在空旷的驰道上飞奔,任夜晚的凉风将自己的发丝吹动,衣襟灌满,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也随着那奔驰的马蹄而逐渐兴奋起来。
      马儿转过几个弯,前方灯火顿然黯淡起来,忽然只听得身后鸾铃声响,马蹄清脆,还没等辛衣回过头来,一匹马已风驰电掣般赶到她面前。
      两匹坐骑并行之际,只见那马上之人忽然手腕一扬,马鞭如灵蛇般游动,直击向辛衣的面门。
      辛衣一惊,身一低,右手蓦地一伸,手上的马鞭应声而出,卷起阵阵急风,顿时回敬了那人一招。只见那两鞭于空中上下游动,呼呼声响,瞬时间,已是交缠了一起。马上两人,齐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相汇。
      辛衣忽然楞住了。
      月光下,那个星眉剑目,英气逼人的少年,不正是李世民。
      “宇文将军,好久不见啊。”少年勒住缰绳,眸若灿星,绚目而飞扬。
      辛衣轻哼一声,道:“原来是你。”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倒要恭喜宇文将军啦,得偿所愿,出征高句丽。”
      辛衣望着面前这少年,胸口的火又升了起来,愤然道:“你来得正好,那被你赖掉的决斗,现下可以兑现了吗?”她手握向马鞍上的弓箭,英眉顿然收紧。
      “好。我们就来比吧。”李世民郎声说道,手一扬,一个黑呼呼的东西直向辛衣飞去,辛衣探手一接,抓在手里,却是一楞:“这是什么?”
      “上等的竹叶青。”李世民笑道:“你,敢不敢和我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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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新丰美酒斗十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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