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川舍》儒独行

3、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锦月峰常年云烟飘渺，和其他山峰不同的是，高耸入云，却也形单形只。雄伟高大的山峰，四周除了看得见摸不着的云烟外，再无其他。

　　曾有人为其作诗一首：

　　偶觑云烟霁玉翻，孤峰高立独世间。

　　浮生一梦散飘渺，有幸识得竹锦月。

　　峰说的是这锦月峰，但这山峰之前却是没有名字的。它的名字还要从山中生长的主子说起。

　　这山中的竹子是何人种下的，无人知晓。可要说这竹子，却是独一无二。

　　如白玉晶莹，浑身剔透，生长于山峰顶部。

　　看，就这八个字，就说明人家不是普通的竹子。听说后来，有人吃了竹子，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人从此无病无痛，还活到了一百岁寿终正寝。渐渐的，众人知道了有这么个竹子可以延长寿命，包治百病，之后这座无名山便多了人烟。遗憾的是，那竹子生长在山峰顶部，能上去的人寥寥无几。所以，山峰渐渐的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它仍然多了个名字——锦月峰。

　　五月的最后一天，天气阴沉，乌蒙蒙的云快速涌来，好似苍天末日。

　　前往锦月峰的道路上，云烟弥漫，几乎看不到路。四周除了怪石嶙峋，皆是树影。映在云烟中，着实吓人。

　　“虚离啊，还有一半的路程呢，我们走的慢点不行？我好累啊。”树林里响起了熟悉的声音，竟是瑰酒。

　　依然带着面具，双目闭合的黑衣玄剑的虚离，靠在树边，无声但仍然停下了脚步。

　　瑰酒看着虚离，内心道，虚离来到浮川舍已经两年了吧，除却第一次见到他说话后，第二次的他已经将自己全部封闭了起来。想说不说，想看不看，将自己永久封存。唉，算了，正事要紧。

　　喝口水，看着雾蒙蒙的山峰，瑰酒的嘴角止不住的抽搐。

　　五天前，她还在浮川舍无聊的浇花呢，突然来了一份很有重量的熟悉的信。然后，她就来到了锦月峰。至于虚离嘛，美名其曰：保驾护航，实则散心。

　　虚离心里有事压着，适当的出来散散心不至于被逼入绝境。

　　站起身，敲了敲有些发酸的双腿，瑰酒拉着虚离向山顶走去。不拉着，可能两个人就要在这迷雾中分道扬镳了。

　　“虚离小哥哟，你大发慈悲地带我飞上去吧。这样走，好累啊。”她会飞，但...一是正事要紧，二是......带虚离出来散心，飞翔也是一种啊。怎么能自己主动呢，真是的。

　　虚离不曾言语，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

　　“天哪！为啥我要有这么折磨人的队友啊。”瑰酒崩溃哀嚎。一步一步的走上山，虚离跟在身后。

　　“要下雨了？快走，不然淋不着也成路痴了。啊！”瑰酒揉着崴了的左脚，无奈的直视着一旁的虚离。

　　虚离很明显的察觉到了瑰酒的视线，呆了会，才缓慢而僵硬的转过身，要背起瑰酒。

　　扶额，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么委屈自己。瑰酒叹气，将崴了的脚揉回原位，拉过虚离的手，继续行路。

　　“唰！”瑰酒看着虚离剑尖所指方向，皱眉。

　　刚刚走到半路，虚离忽然拉住自己，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剑出鞘的声音，然后就看见了这个圆形发亮的光球。

　　虚离闭合的双眼不曾睁开，但手中的剑却是瞬间要发出。

　　“且慢，她并无恶意。”瑰酒打断了出剑的虚离。

　　那光球像是回应瑰酒的话，围着两人转了几圈后，向前方飞去。瑰酒拉着虚离，随后跟上。

　　不是相信她，只是觉得她没有恶意，不会伤害他们。再说，这山可是有守护山神的，能在这座山折腾的种类，大约还没有出生呢。不仅如此，那光球的气息...总给她很熟悉很温暖的错觉。

　　停停走走，可算是在大雨倾盆的时候见到了昔日的竹屋。

　　“哗啦啦......”就在两人步入竹屋的时候，大雨已下。

　　瑰酒坐在昔日熟悉的竹屋，四周查看。

　　很干净，干净的杳无人烟。

　　“恩？”看着消失的光球，瑰酒皱眉。接着让她瞪大双眸的事情发生了。屋子里竟凭空出现了一个女子。青丝及腰，三叶及冠，一袭青衫云秀，温婉秀丽，眉目如画。

　　“你！”竹屋里传来一声轻呼。

　　远在千里之外的浮川舍杂货铺，却是生意难开。

　　坐在门口的漫长无精打采的浇着花。

　　已经聊了一个时辰了，还没完没了。

　　漫长敲着手中木棒，望着平静无常的街道，很难看出就在刚刚他经历久违的奇事。

　　事情是发生在五天前，瑰酒接到了一只飞鸟的信，而那只小鸟竟是用木头做成的，活灵活现，跟真的很像。而瑰酒一看到那飞鸟和信后，顿时来了精神。就看见她捧起小鸟道，“这么久不来，老娘差点都不认识你了。”

　　素无和魅采的下巴已经落地了。

　　让两人惊奇的事情随后上演。那只木头鸟转动脖子，看向瑰酒道，“酒姑娘的性格仍是这般豪爽，倒是让不遇诧异了。”听声音，是个好听的男子。就是不知道长得如何了。素无和魅采心中暗道。

　　“不遇不遇，倒是让我想起我们相遇的时日了。好了，有啥事，说出来，我帮你。”

　　“既然如此，便多谢了。”小鸟直视瑰酒，“麻烦酒姑娘去锦月峰取两样东西，就当是在下送给先生开店的礼物。”

　　于是，瑰酒拉着虚离出发了。

　　“哈.....”无聊的漫长打了个哈欠，继续竖起耳朵听着。

　　这不遇应该是个脑子不好的人吧。都跟瑰酒飞鸟传话了，第二天反倒自己找上门来了。这是玩人呢？还是...故意不和瑰酒相见？

　　正当魅采胡思乱想的时候，屋里的两人相互谈笑。

　　先生执黑棋放入棋局中，无奈的看了眼坐在眼前的灰衣男子，“不遇不遇，怎么有闲心跑到我这儿来了退隐山林不是很好吗？”

　　眼前的灰衣男子面上笑容，眼中无情，三千华发编成鞭放于脑后，用棕色丝带系住。看着自己已经胜了的棋局，放下手中棋子，“好是好。然，锦月峰的山神已不是我了，虽是隐居之人，互相走动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说着看了眼一旁桌上的盆栽，眼睛闪了一下，“更何况，拖得也够久的了.......”

　　先生看向那盆栽，或者说是干枯的竹子被栽入盆土里。

　　是啊，的确够久的了。

　　不遇曾是山神，后来与百年前的大晋年间的皇帝有缘，入红尘当了三十年的国师。随后归隐山林，国师不做，山神也有了新人。隐居对他来说，是非常适合的。

　　这是在外人看来的。辞去国师之职后，不遇游走红尘，如今已经有五十个春秋了。一直陪在身边的就只有那盆盆栽了。

　　不遇喝着独属于他的“不过这般”，苦的要命，但无动于衷。

　　“.......他可有消失？”口气淡然，听不出事件始末。但，这其中一定有故事。

　　先生将棋子收起，“有。只不过还不到时机。”

　　不遇直视他。

　　“要等到五天后瑰酒他们回来。”为不遇加了些许的茶水，微笑道。不遇好像想到了什么，视线定格在盆栽上。那盆栽里的竹子毫无生气，浑身散发着枯黄的气息。“寻了这么久，她，仍然不愿醒吗？”先生的视线也转移到盆栽身上。

　　“不是他，不愿醒。”不遇收回视线。想起了她闭上双眼前，对他说的话。

　　“唉.......”先生叹气，“所以，寻了多年，她仍在等。何苦........”情爱，真是要人命。

　　不遇握住左手，点头回答。

　　锦月峰，瑰酒一脸凄苦的盯着眼前透明的女子。“妙意，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仅仅百年时光，昔日温柔有礼的知心女子竟变成了如今这般虚无缥缈的幻影。

　　昔日锦月峰，三人笑谈风云，品人世百态，偿生死轮回，叹爱恨情仇，醉红尘恩怨。

　　一壶清茶，一叶竹林，清风淡然，重回明月，好不快活。

　　彼时灰衣不遇鞭发，淡看苍生；青衣妙意，知人尘心；红衣瑰酒，快意婆娑。

　　当彼时不是彼时，终只剩下红妆如火了吗.......

　　漂浮在半空中的妙意也是悲苦，轻抚瑰酒的脸庞，“酒姑娘，这些年来，你可好？”

　　瑰酒看着透明的妙意点头，“很好，我过的很好。可是，这些年来，你又发生了什么？不遇那个家伙怎么不去救人？还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东西敢来招惹你们。你告诉我，我帮你收拾收他们。”手凭空掠过妙意透明的身体，瑰酒鼻子酸了，“还有，你的身体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的身体又在哪里？！”

　　被瑰酒这般关心，妙意忽的笑了，“酒姑娘还是这般的急性子。恩？”看向一进屋就安静站在一旁的虚离。

　　“这是虚离，我的朋友。”瑰酒连忙介绍后，继续询问道。见没有转移开话题，妙意微微后退，温柔的双眼里蕴满了哀伤，“瑰酒，你知道爱是什么滋味吗？”不待她回答，缓缓述说，“体验、感受、经历、相遇等等，这都是爱，初爱的滋味。很甜蜜，很幸福，但不曾沉沦。”

　　瑰酒不曾体验，但看了这么多年的红尘，多少也感受些许。

　　妙意低头，“爱的越深，退出的结果便是妙意退路。一世白首还是一世天涯，苦甜谁人知。对人来说，爱已是不易，更何况是对情爱不明的物外非人。”说到这儿，妙意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你......”爱上了？！瑰酒察觉到妙意的异状，开口询问。

　　“我爱上了一个人，失去了全部。...可我不后悔！与其这样不知世事的枯长下去，我宁愿快活一生，今世相爱，足够永世孤枯。”瑰酒震惊的看着不似以往温和的妙意，她从不知道妙意的心里是这般所想。

　　百年前的锦月峰，在瑰酒走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书生程安路过锦月峰，便想入山一观风景。走了三天，风景尽收眼底，站在一处断崖边，微微赞叹：

　　“有幸识得锦月台，乐声万里负天下。可恨吾非神仙哉，定要游尽桑海。”

　　待到晚上，程安在行走却是寸步难行。三天了，却是只到了一处山崖而已，山顶却是不曾见过。体力和干粮都不够，一番思量后，程安决定继续前行。茫茫云烟，程安的身影消失无踪。他不知，此一行而去，换来的将是他的死劫。

　　“他在山路上昏迷，我救醒了他。”妙意安静的述说着，“他的体力耗尽，休息了好多天。我不希望他这么早离开，便使了个小法术，叫他迷路走不出去。我知道这样做不好，但...只要一点的时间就好。”

　　程安暂时停留在锦月峰。

　　妙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善解人意，更重要的是心地好。让他陪伴之间多了些许的爱慕之意。

　　渐渐的，两人之间的默契越来越好，甚至有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但时间久了，看着这深山中的妙意，他总是有些不安。

　　而妙意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安抚后，无奈却小心翼翼的告诉了他。

　　讲到这里，妙意的身体好像更透明了些。瑰酒见状，连忙要施法术。“不遇了，没事.......”语气淡淡，但透露着疲累。

　　瑰酒抿嘴，好长时间才开口道，“你，真的都告诉他了？”

　　她温柔一笑，笑中有着幸福之感，“并无隐瞒。所幸程生并不曾叫我失望。”

　　她本是这锦月峰上的竹灵，因吸收天地精华而修炼成人的竹灵。在锦月峰千百年来，除却当年的不遇和瑰酒，程安是唯一叫自己心动的人。程安憨厚正气，仁泽温和，正是有福之相。

　　因是第一次和外人说起自己的身份，妙意虽是温柔有度，但仍然看得出她的颤抖。

　　怕自己入不了他的眼，怕他惊恐自己不是凡人，怕他厉声质问，怕很多很多.......但更怕他会离开，永远的离开，永不再见。

　　程安沉默许久，妙意见他不开口，眼睛瞬间红了，只觉心落地摔得粉碎。

　　“我见你并无恶意，救人后也没有其他的意图。这段时日以来，我可以看出你对我是真诚以待，不存一丝一毫的奸宄，这让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你不是坏妖怪。”

　　妙意愣愣的听着，连眼泪流了下来都不知道。

　　程安有些心疼，却碍于男女授受不亲，只得递去手帕。

　　“很感激这段时日的照顾，程某不才，竟得姑娘亲睐，内心着实高兴。...不止高兴，这段日子的相处，姑娘的蕙质兰心，与凡间的女子并无两样，甚至更好。程某有幸认识这样的姑娘陪伴在身边，三生有幸。”

　　就如程安自己说的那样，他和妙意的确有缘，并且是三生三世。

　　妙意终于哭了起来，只不过这是幸福的哭泣。

　　后来，两个人相敬如宾，但心却是如此从未满足的在一起过。妙意写了信给远在尘世中的不遇，随后便和程安去拜祭双亲，因为，他们成亲了。

　　可惜，再次回到锦月峰，等来的却是他们的死劫。

　　不遇在红尘中有一个对头，那个道士青道子不满不遇得到了皇帝的赏识，背地里使了不少的坏心思。而在那一天，他截获了妙意送给不遇的信，至此，造成了无法回去的死劫。

　　青道子在收服妙意时，不慎将迎头救妙意的程安一剑刺死。但非但没有半分愧疚，还当着疯狂了的妙意的面，将程安的尸身和魂魄一起埋进了桃花树里。

　　桃树辟邪，程安就此魂飞魄散。

　　最后，还不放心的青道子将竹林一把阴火全部烧毁，在他赶回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他的转世找到了吗？”魂飞魄散时，妙意已经将程安的魂魄送走，留下的只有尸身。

　　不遇点头，“或许吧。”站起身，“这盆盆栽就寄存在这里，等待有缘人来将她接走。至于定金，酒姑娘带回来的两件物品足够了。”

　　先生拍手。不遇转身离开。

　　“叨扰许久，在下告辞了。”声渐远，缓慢消失在暮色中。

　　暮中昙华秋露影，芬芳心意花玲珑。百年飘零落无声，何愿月宫寻不遇。

　　魅采进屋，看见了桌上的盆栽竹子，第一次如此深刻的觉得，不遇从头到尾，就是个局外人。那种滋味，很苦很累很绝望。

　　苦，失去亲人之痛；累，百年流浪；绝望，不知情为何物。

　　夕阳向下沉去，唯有枯竹静等爱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