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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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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两个半小时火车,站在B市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眼前的景象让尤峥险些以为自己赶上了春运。人群拥挤着涌向候车楼,呵斥声、呼喊声、孩子的哭叫声此起彼伏,口罩大军们拖家带口地急于离开这座疫情爆发的城市。
尤峥逆着人流往外挤,亏得他身强体壮,才不至于被四面八方涌来的人踩在脚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路边,他远远看了一眼地铁站,觉得自己实在没力气再战一轮了。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依然关机,家里电话也始终无人接听。
“老不修的不会被传染了吧?” 尤峥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找个伴儿,哪天‘咔吧’一下没了,都没人给我捎个信儿。”
他越想越觉得心慌,抬脚往公交车站走。好在站牌子上的地名还有印象,他上了一辆公车,掏出自己的学员证给司机看。
“干嘛?相亲啊给我看照片?”司机瞟了一眼打趣道,“我可没闺女嫁给你。”
尤峥哭笑不得地说:“我是军校学员,这能当车票使不?”
司机一手挂上挡起步,慢悠悠说:“这不好使,买票小伙子。”
尤峥乖乖掏钱买了车票,转身坐到靠车门的位子。车上挺空,零星几名乘客分散着坐得很远,都戴着口罩。尤峥怀疑自己这鼻子嘴都露外面的,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就跟没穿衣服耍流氓一样罪过。
车子到了一站,有五六个人在下面等候上车。排在中间的一位男士突然打了个喷嚏,他前后的人活像见了鬼一样四下散开,有人连车都不上了躲得远远的。那位男士抱歉地解释:“是感冒,着凉感冒而已。”然而没人再敢靠近他,那人站在车门前犹豫了一下,对司机摆摆手说:“算了,我坐下一趟吧。”
司机关上车门走了。有个刚上车的大妈坐在尤峥斜后方,嘀咕道:“谁知道是感冒还是得病的,那些得病的刚开始也都说自己是感冒。不好好找地方待着,跑出来害人!”
尤峥听了觉得有些悲哀,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是这么脆弱,一个喷嚏就足以引得陌生人恶言相向、避如猛兽。
到X大门口,尤峥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往学校里走。
“学生证。”警卫面无表情,伸手把他拦下来。
什么时候地方大学出入也管这么严了,尤峥心想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该着他跟站岗的犯冲。掏出自己指挥学院的证件,尤峥递过去说:“兄弟,我是来找人的,驻培办的尤主任,我是他儿子。”
警卫看看尤峥,又跟照片比了比,把证件还给他,说:“尤主任不在学校,去郊区开会了。”
“开会去啦?什么时候回来?”
警卫摇头:“不知道。”
尤峥站在校门口,一时没了主意,就这么回去又不甘心,人也没联系上,白给铁路做贡献了。想了想他又问:“他手机没开,有开会地方的电话吗?”
警卫还是摇头,说:“要不你去驻培办找值班的干事问问?”
尤峥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他在门口测了体温,往校园里走。
驻培办的全称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校培训办公室,是依托于地方院校为军队选拔培养技术和指挥人才的机构。尤峥的老爸尤振新是X大驻培办的主任负责人,已经在这个学校里工作七年了。在那之前尤振新在一个一线部队做政治部主任,驻地在大西北。能调到B市来对于这样一个基层干部来说简直是被天大的馅饼砸了,尤峥跟着他爸,爷儿俩卷了不多的行李,坐了七个半小时火车来到这座城市。那一年,尤峥刚上高中。
走在X大校园里,看着路边灌木抽出新芽,尤峥想起老爸曾经一心希望他能在这所大学里念书。可惜自己成绩不好,再加上爷儿俩脾气犯冲,一见面就跟杨白劳见了黄世仁似的。最后尤峥把自己扔去了山沟里的和尚庙。
校园里空得有点不正常,偶尔看到一两个学生,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两个眼睛,匆匆地朝别的方向走开了。经过操场时总算有了点人气,七八个穿着迷彩的男生在打篮球,尤峥猜他们是这个学校的国防生,算是他老爸的兵,当然国防生在毕业之前还不算军人。
驻培办的小楼就挨着篮球场,尤峥贴着场边拐进楼里想找值班干事,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瞧见。
“老头带兵行不行,主任不在喽啰们全翘班了,连个值班的都没有?”
自言自语走到主任办公室,尤峥正想着要不要留个条,身后突兀地响起问话声。
“您是来找尤主任吗?主任这几天不在学校......”
尤峥转过身,见门口站着一个男生警惕地看着自己。男生穿着棉质的迷彩短袖和作训裤,肩膀上搭着长袖外套,一头板寸湿漉漉的扎着,汗水顺着脸侧和脖子往下淌。
那男生盯了尤峥片刻,犹豫地问:“你是尤主任的儿子吧?尤峥?”
“你认识我?”尤峥冲他笑了笑。
“你爸给我们看过你的照片。”
确认不是可疑人士,男生放下心来,转身走向楼道一端的水房,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冲。
尤峥写完留言压在办公桌的电话下面,也晃到水房,抱着胳膊靠着门框,问道:“你是国防生吗?”
男生没回答,反问道:“你不是念军校吗,今天休假?”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短袖脱下来在水龙头下冲了几遍,拧到半干当成毛巾擦前身后背。初春的天气,自来水还冷得扎手,很快就把运动后的热气带走了。
“你怎么不去澡堂冲热水,小心着凉。”
“你爸外出开会去了,前天走的,好像是到周末才回来。你有几天假?要等他吗?”
“。。。。。。” 尤峥无奈道,“我说,咱们能调到一个频道上吗?”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驴唇对不上马嘴,想愉快地说个话怎么这么费劲。
那男生扭头看了一眼,乐了,一边露出一个虎牙。尤峥心想这小子还挺俊。
“我是国防生,叫郑树。”男生说道,“澡堂现在不开门,要等到下午五点。我一会有课,所以在这凑合冲一下。”
郑树把短袖拧干搭在水管上,从挂在水池边的塑料袋里掏出秋衣毛衣穿上,外面套上长袖迷彩服,掸了掸裤子上的土,他直起腰对尤峥说:“我说完了,该你了。”
尤峥耸耸肩道:“我联系不上我们家老头,打手机关机。现在不是疫情严重嘛,我请假回来看看,结果还没见着人。我就休这一天,晚上八点前必须回去销假。”
“你们管得可真严。”郑树说着,把湿背心用塑料袋装了,往外走。
“那是,我们可是正经的解放军叔叔,你们国防生毕业之前还不算入伍呢。”尤峥有种莫名其妙的老兵看新兵的优越感。
郑树回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说:“老兵同志,我的合同上写着国防生毕业入伍后,军龄从签合同的那天,也就是我入学的那天算起。所以说,我虽然正式入伍比你晚,但是咱们的军龄是一样的。”
尤峥被人将了一军,搜肠刮肚了半天,嘀咕说:“我们每月津贴比你们多。”
“是是。”郑树笑道,“但是听说金钱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一想到今天早上的经历,尤峥不得不承认,姓郑这小子一脚正踩到他痛处。也不知道路尧和陈小亮那两个混球最后等到队长签字没有。自己这个请假条不规范,回去没准儿还得翻墙,坚决不能走造纸厂那片了......
尤峥一路走一路神游。郑树见他不抬杠了,还以为是自己玩笑开得过头,于是也不吭声了。两人沉默着走到驻培办外面,郑树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去食堂吃饭,你要一起来吗?”
尤峥正想着待会儿打个车回学校,一想到火车站那人山人海的景象他就觉得心有余悸。看看表时间还早,于是痛快地说:“走。”
食堂里依旧没几个人。尤峥打了宫保鸡丁和熘肉片、半斤米饭,要掏钱包付账,郑树跟在他身后刷了卡,小声说:“这不收现金。”
“谢了啊!”尤峥没心没肺一笑,端着餐盘去了就餐区。
郑树攥着一卡通又到了特价菜窗口,要了半份白菜土豆,米饭也减到三两。算算卡里剩下的钱,后半个月大概都只能吃半饱了。
尤峥瞥了一眼郑树的餐盘,随口说:“你吃太少了,瘦得跟筷子似的。”
郑树含糊地嗯了一声道:“刚才打篮球太累了,吃不下。”刚说完,他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响了两声。
尤峥显然也听到了,本想说两句玩笑话,抬头看到郑树闷头扒饭的样子,他那大条的神经突然细腻了一回。想了想,他端起自己的餐盘,拨了一半没动过的米饭和肉片到郑树盘里,自顾自说道:“吃不下也得多吃点,不然上课饿了没地儿找饭去。”
郑树没有抬头,握筷子的手停了片刻,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
“我爸平时训你们狠吗?”尤峥随便找了个话题问道。
郑树说:“尤主任负责给我们定训练计划,一般不直接带训。我们训练强度肯定不能跟你们比,就是早起晨跑,晚自习后打半小时军体拳,周末和假期会有加训。”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尤峥又问。
“光电工程。”
“听起来挺高深的,都做什么?”
“光电信息传输,精密仪器,测控,本科学的都是基本知识,念研究生会跟着导师做专项研究。我一个师姐做新型光电子材料的研发,成功的话可以让光电转换效率产生质的飞跃。”聊到专业,郑树的语气轻快了不少。
尤峥听得似懂非懂,感觉挺高大上的,跟自己学的一点边儿都不搭。他说:“那你进部队肯定是技术工种了,你要念研究生吗?”
郑树嘴里嚼着饭,摇摇头。
“你这专业申请读研的话,部队应该会同意的。”尤峥给他解释,“你要念个硕士博士毕了业估计就直接去军队的科研单位了。本科毕业学得再好也是去基层搞技术。”
郑树咽下最后一口饭,擦擦嘴说:“我想早点工作,这样我妈就不用给人种地了。听说到了副营级还可以申请家属随军,是不是真的?”
“呃......所属单位有空余家属房的话,到了副营可以申请......”至于申请能不能批,那得看跟上面的交情。要是单位没房的话,就连申请都免提了。当然后面的话尤峥没有说出口。
郑树笑着说:“等我能申请随军,就能把我妈接出来了。”说完,他起身把桌子收了,将两人的餐盘送去回收处。
尤峥心想郑树的家境似乎不太好,看样子平时也不舍得吃喝,犹豫着要不要把饭钱还他。想了想,又觉得为这几块钱反而落了人家面子。罢了,让老爸平时多照顾点就是了。这么想着,他又觉得释然了。
从食堂出来碰到几个学生,朝郑树打招呼:“郑老师。”
尤峥疑惑地问:“为什么叫你老师?”
郑树冲学生挥挥手,对尤峥解释道:“系里负责实验的老师去世了,暂时腾不出人手,让我帮忙代一下低年级的实验课。”
“原来是学霸!”尤峥一拱手,“失敬失敬!”
郑树一哂道:“我得去上课了,你要回去吗?或者到尤主任的宿舍休息一下?”
“他最近都住宿舍?”尤峥问。
“你不知道?”郑树说,“从这学期开学他就一直住学校,现在疫情这么严重,怕有突发事件。学校现在有不少岗位都缺员,现在能顶用的人都被派上活了,驻培办的干事们也被借调到各处去帮忙。”
“难怪刚才连个值班的都没有。”尤峥皱眉问,“缺了这么多人,学校不停课吗?”
郑树摇头:“听说不少大学停课了,我们没有。校长说再乱,人还是要找事做的,不然这么多人在家闲着更容易出乱子。只要有老师在,即使班里只有一个学生,我们也开课。”
尤峥有些动容,为这个校长,也为这个学校里像郑树一样的师生。这里与他们那个与世隔绝的山沟不同,如果不出来这一趟,他都不知道外面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境地。在周围一片恐慌的气氛里,从容地坚守自己的岗位,说起来容易,真正在那种情况下,却未必人人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