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四章 ...


  •   白驹过隙,就是一匹白马硬是从门缝里挤进去的意思。

      九月初,慕容恪与慕容宝(慕容垂四子)奉诏回邺城,不久便传来了慕容恪病重的消息。朝野上下因为这个顶梁柱的倒下而乱成一片,南征计划被迫暂缓,大军也撤回了邺城。

      这病症来得突然而猛烈,如山倾倒,遍访名医却不得而治。只用药材堪堪续命吊到了次年初,慕容恪临死前对慕容暐推荐了慕容垂为太宰,慕容暐满口应下,慕容恪却叹了口气。

      国家不会听的,慕容恪知道。他握着于离的手,气若游丝:“强秦跋扈,强吴未服,若能任用忠臣,家庭和睦,二方贼虏自然安定。你是我的半个弟子,天生才智出众,谋略甚至胜于当今国家,将来必定前途无量。望你能尽心辅佐兄长,他日扫平关陇,荡涤瓯吴,继承先帝遗志。”

      于离强忍着眼中酸涩,点头如捣蒜。门外王猛看着院中大片芙蓉花出神,神色莫测。

      门被打开,王猛见于离眼圈微红:“吴王去年送到太原王府的芙蓉花,今年终于开了。”
      芙蓉产于南边,在北方很少见。可惜于离无心赏花,只敷衍地应道:“五叔真是有心。”

      “不仅有心,还很耐心。”王猛轻笑。

      慕容暐将于离独自招进书房,问该将统领兵权的大司马之位交给谁。于离没有片刻犹豫:“五皇叔。”慕容暐面色既是了然又是凝重,终于将他和太后可足浑氏多年来忌惮慕容垂的理由说出。

      在于离出生的第二年,燕国宫廷中发生过一起巫蛊案。

      彼时慕容垂娶了段末柸女段氏为正妃,段氏生子慕容令、慕容宝,两人琴瑟和谐、十分恩爱。
      但段氏才高性烈,从不买皇后可足浑氏的帐,令皇后深以为恨。加上丈夫慕容俊一向对慕容垂不满,就唆使人告发段氏及吴国典书令高弼为巫蛊,想借此也将慕容垂牵连进来。

      段氏及高弼下狱,被严刑拷打、大刑逼供。但段氏贞烈志气,一句软话不说,什么都不承认。皇后发狠,指示廷尉往死里整,将人折磨得不成样子。慕容垂得知爱妻已哀毁骨立,心痛得看不下去,便暗中派人对段氏说:“人生会当一死,何堪楚毒如此,你就招了吧。”

      段氏义正言辞:“妾妇难道怕死吗?妾妇若是自己承认巫蛊国家,不仅上辱祖宗,下也必连累吴王你啊,妾妇决不会那样做!”结果段氏在大狱里被活活折磨而死,而慕容垂却因此得以免祸。

      慕容垂因思念段氏,娶了段氏的侄女段元妃为继室。但皇后依旧不依不饶,将段元妃罢黜掉,让自己的妹妹长安君嫁给了慕容垂。从此两相更加猜忌。

      慕容暐的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自愧,但他再内疚,也改变不了两家阵营相别、仇怨已深的事实。

      于离沉吟片刻,脑中飞快流转着应对之策。慕容垂虽德望不及慕容恪,但也只是不及而已。就仿佛大树本被更高大的树所遮挡,如今更高大的树倒塌了,人们也立刻会注意到这棵大树。

      比起迫害慕容垂一门至少三位将才、陷三哥和燕国于不利之境,他宁可干脆将可足浑氏交给慕容垂发落作为补偿。自小就憎恨自己的母亲、和要守护辅佐其一生的三哥,亲疏之别,高下立判。

      于离眸中划过一道寒光,小心斟酌了言辞:“哥哥,即便如此,燕国还是需要五……吴王,其子慕容令堪称慕容氏下一辈的翘楚,慕容柔等也都是难得的将才。如今四叔病危,阳太保已老,皇太叔又平……不太能容人,如今堪当南征重任的,便只有吴王了。”

      后世一直认为,慕容暐和慕容评猜忌并将吴王逼到了敌方阵营,就是前燕亡国的先兆。

      于离回宫后将此事告诉王猛,问他看法。王猛微微一笑:“我猜这大司马之位依旧不会授予吴王,也不会给上庸王(慕容评)。国家向来小心谨慎,他会将大司马给你。”

      “论亲疏关系的顺序,确实应当给我。但我年幼不曾经历灾难历练,无功也不足以得到众人瞩望。况且我不仅无法对抗五叔,也不足以对抗皇太叔和母后。大司马给了我,也只能是摆设。”于离抬头望月,长叹一声,又想起探春的话,“人常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燕国如今也算强盛大国,外头一时攻不进来,须得自家亲戚从内里开始败坏起,才能一败涂地。”

      王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而恢复了轻佻笑容:“你不是还有我么?”

      于离回眸狡黠一笑,映着月光如水,凤眸熠熠生辉,当真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恍得王猛有片刻出神:“是啊,我还有‘老师’你啊,‘功盖诸葛第一人’,别让我失望啊。”

      在于离初次以“老师”的身份将王猛介绍给众人后,他便拒绝入朝做官,死赖在这个位置上不动。于离知道他才能堪比管仲、萧何,但他也坚持“我只做济北王的丞相”。
      此时的于离尚未意识到王猛这话有何不妥,倒是五叔慕容垂面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王猛认为慕容暐并非明主,他确实致力于整肃吏治、廉政治国、提拔人才,但这本质上只是救亡图存的权宜之计。在潜意识里,慕容暐信奉的仍然是血缘和门第。他一方面猜忌着宗室,一方面又不得不仰赖着自己人,将吏治法纪统统放在一边。那个“清方忠亮、堪任大事”、却被慕容暐以私人恩怨针对、以至于忧惧而死的李绩,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但济北王却是燕国皇族中的一朵奇葩。

      他虽生于皇族却缺乏士族门第观念,虽身为鲜卑却不差别对待汉人匈奴羯氐羌,虽居高位却能平等地同普通百姓打成一片。最重要的是他能容人、善纳谏、有眼光、也有心机城府。这些并非被后天教导出的刻意恭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自然而然。

      南北统一不仅在于武力的攻克、暴力的臣服,更在于民族的融合、南北的交汇。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若不能妥善处理夷汉之争,则后续的麻烦将接踵而至。
      这连战神慕容恪都不一定能做好,但这个哼着“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的奇葩或许就可以。

      因而他有意放任默许了慕容垂的计划。既然济北王还不够狠,那就让他这个“老师”来代他狠。

      次日朝堂之上,慕容暐果然将大司马授予于离。于离拜谢接受后,冷不丁地出言,恳请吴王协理共佐。上庸王慕容评立刻出言反对,但慕容暐目光沉沉地同七弟对视半晌后,意外地同意了。

      这是于离首次同三哥政见相左,他低头服下身子行拜礼谢恩,三哥蕴藏着深沉怒意和无奈的目光,如同细细密密的冰雪渣子,覆在心口上,同贴地的前额一般冰凉。

      东晋大司马桓温听说燕国战神已死,半年后便急匆匆地率步骑五万自姑孰出师伐燕,水陆并进。
      桓温敢这样明目轻敌,就在于他并不知燕国还有个慕容垂。

      燕国因太原王逝世而军心动荡,应对不及。晋军一路北进,势如破竹,屡败燕军,直至枋头。
      慕容评等人对未尝败绩的桓温深为忌惮,唆使慕容暐向前秦求救,许诺割让虎牢关以西之地。

      慕容暐起初略有意动,于离出列断喝朝臣:“要战便战,燕国人向来不做缩头乌龟!”

      他目光灼灼,环顾四周,继续说道:“东晋王室衰弱,桓温专制,其朝臣未必能与之同心。桓温得志,是王室及朝臣都不愿看到的事,必将暗地里下绊子,以败其事。因而即便桓温开端顺利,其后继也未必能够跟上。到时候断了他的粮草供给,胜利便指日可待。”

      随即单膝跪下,请以吴王慕容垂为主帅范阳王慕容德为副帅,领四万骑兵应战东晋。

      于离向来温润和煦,半点锋芒不露。每次上朝都沉默不语,被认为同中山王慕容冲一样,只是个招人喜欢的漂亮娃娃。上次受封时请命要求吴王协理虽然出人意料了一次,事后也被认为是受到吴王指使,毕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

      此刻被这个孩童义正言辞地一吼,又听他条不紊地的分析,做出了军事部署,都有些一愣一愣。连慕容暐都出乎意料地张了张嘴,醒悟过来时,吴王和范阳王也已经单膝下跪请旨了。

      而年仅八岁的慕容冲虽然听不懂,但见七哥又是发怒又是下跪的,气氛又凝重严肃,连忙也跟着下跪请求。于离心下一软,看凤皇皱着一张艳丽的小脸,又觉得有些好笑。

      慕容暐看着锋芒初显的弟弟,觉得他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再不复幼时亲昵;又觉得两人在群臣面前对峙的样子有些可笑。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七便不再相信,我会无条件支持他的决定了呢?

      东晋水军强大,历来北伐都是采用水路运粮,桓温也是如此。

      然而此时正值八月,天旱,汴水浅,水道绝。桓温在巨野开凿三百里水路,引舟由清水入黄河。人工河道容易截断,一旦进入九月,便将更加水路不畅。
      慕容垂便决定自己率燕军主力同桓温部队周旋,由慕容德领一支队伍前去断了晋军的陆上粮道。

      计划的唯一薄弱之处,就在于石门水道。

      石门燕军守备微弱,而水道附近的谯、梁二郡已被东晋占据,驻守的是豫州刺史袁真,他若出兵抢夺石门以为晋军供给粮食,则桓温将无后顾之忧。

      慕容德此言一出,慕容垂及众将都眉头深锁。王猛忽然出声对慕容垂道:“石门水道就交给我家济北王吧,定给主帅一个满意的答复。”

      慕容垂看着越发主仆一心、举止默契了的两人,轻笑出声:“小七,你可想好了?若是此次任务失败,那便是关系到四万燕军性命的大事。即便你是大司马,也不能轻饶。”
      于离笃定地点了点头:“自然。军法之下,人人平等。五皇叔赏罚分明,是我大燕之福。”

      慕容德带兵悄悄出发后,于离也带着王猛及几个护卫简单上了路。两人再次乔装换面,王猛盘腿吊儿郎当地坐在马车上,半日后于离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王猛微微瞪大了眼睛,又挑眉轻笑:“小王爷不知道?昨日领命时,不是很胸有成竹么?”

      于离诚实地摇了摇头:“不,我完全没主意。”王猛顿时被对方的直白噎住,又听他接着笑道,“但是老师既然开了口,就一定有办法。我是对老师胸有成竹。”

      他的目光中的信任是如此直白坦诚,令王猛不羁狂放的心如同浸泡在蜜水当中,柔软而甜腻。

      王猛努力抑制住嘴角上扬,干咳一声:“事情我早就办妥了,此次北伐,袁真不会帮桓温的。”见对方立刻化身好奇宝宝,王猛笑着耐心解释,“豫州刺史袁真的袁家旁支远亲袁宏曾是安西将军谢尚的参军,谢尚的从弟谢安同桓温政见不合。桓温曾诛杀殷、庾两家三支士族,如今朝中只有谢安同太原王氏、琅琊王氏能与之周旋。若桓温北伐成功,功高震主,则王谢危矣。”

      难怪士族势力居高不落,敢情群殴要殴他们一族,单挑也要挑他们一家,真是太不要脸了。

      于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这令人捉急的反射弧……王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这样一个倾倒众生、装逼高冷的人、却只在自己面前犯傻,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你不是说从小一直待在皇宫里闷得慌,从来没能出门看看么?现在机会正好,可以带你四处去转转。”

      于离羞射地一巴掌拍在王猛肩上:“公干旅游神马的老师你太坏了~人家唯一一次自己出门,就是去爬了老师的华山,灰头土脸腰酸背痛腿抽筋的,落下了深刻的阴影……我们这次去哪儿?”

      “泰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