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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 庄生晓梦迷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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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长白山已有一日,触目皆是皑皑白雪、茂密森林。雪天相接,如海一般无边无际。
赵谌掖了掖厚重的裘袍:“今日……就寻到这里吧。”
班直领命下去找个背风地段,准备安营生火。忽然听见前方有凄厉的虎啸声传来,赵谌被吼得心中一颤,便看见从雪地中咆哮而来的一头斑斓猛虎,黄澄澄的皮毛在茫茫天地间甚是扎眼。
班直连忙列阵挡在陛下身前,这警惕防备在看见其后追逐着的身影后,又尽数化为喜出望外。那猛虎后穷追不舍、身着貂裘皮袄、手执野猪长矛的猎户,不是太上皇又是哪个?
猛虎被于离追得紧了,忽然长啸着回头一扑。于离猱身上前,对准其咽喉狠狠扎去。那猛虎敏捷避开,略一低头便再此向人扑去。于离立即回抽长矛猛地一拍虎头,趁其步履蹒跚之时,就地打滚向前窜去,将矛刃刺入猛虎脖颈,牢牢钉入雪地里。
“父亲!”
赵谌惊喜地快步迎上前去。于离见猛虎四脚朝天地蹬了会儿腿,终于死透了,才拔出长矛转过身来笑道:“正想着下山去接呢,你们也太快了些。”
赵谌已不顾矜持礼仪地扑了上去,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撒娇:“儿子想爹爹想得紧,等不及了。”
“宗叔叔呢?怎么不见人?”
“他太累了……还在休息。”
众班直抑制不住地抽搐了嘴角,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对脚下的白雪产生了极大兴趣。
天家的亲情讲求距离美,若是当年于离禅位后依旧赖在京中,或是时不时地去赵谌面前秀个存在感,恐怕不必等着父子两人两相看厌,朝中分门别派的势力也要开始暗中撕逼了。
何况后宫还有个幽怨于夫君出柜的太后娘娘……
当年太上皇销声匿迹后不到一个月,金国权倾朝野的魏王也默契地辞职不干了。从此两人便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在天南地北四处游玩,顺便坐实当年谣言,也亮瞎了沿途百姓们的氪金狗眼。
而对现任皇帝赵谌来说,太上皇彻底脱离皇权势力、不爱江山爱美人,也是父子间的情感保障。
于离与宗望如今是常年居无定所,即便赵谌要见他们,也得事先预约了自己来。本是打算隐姓埋名在关外牧马放羊的,但两人都低估了自身外形和身份的辨识度,及百姓们的人肉搜索能力。
于离干脆建议四处游玩,若不能确定踪迹,即便暂时被认出来也并不打紧。但事实证明其实是打紧的,舆论和八卦的力量如此强大,民众们只要见到两个俊秀男子举止亲密,便会默默将其作为重点观察对象盘查。以至于,太上皇扮作娘子叫魏王爷“官人”、泛舟湖上时太上皇总是偎依在魏王爷怀中(被水吓得)等等闺房趣事往往在次日便流传尽了大街小巷。
公众人物没有隐私。而宗望王爷毕竟不如于离脸皮厚,对此深感困扰。一番权衡之后,两人便搬家到了人迹罕至的长白山,这里风景秀丽、空气清新,也是宗望出生的地方。
于离对此处地势极熟,带着赵谌等走了半个时辰,便看见扎着许多兽皮营帐的山坡。于离笑眯眯地同围上来的山民们打了招呼,又让班直将方才打死的猛虎尸体交给对方的头领。
赵谌听不懂山民们说的话,见父亲耐心应对温言微笑,便也不敢露出半点不耐烦来。于离满意地拉着他的手,细细说了些他在皇城内听不到的事,有纯粹稀奇玩乐的,也有内涵意义深远的。他如今已不是皇帝了,个中深意和具体抉择,还需儿子自己去领悟。
回到自家帐篷时,宗望果然还在里间熟睡。于离往火盆里加了炭火,掖紧了宗望翻身时掀开的被角,又在他额上印下温柔一吻,才悄悄关门退了出去。
赵谌看这满屋子挂着人参、灵芝等山珍,不由得感慨长白山的物种富饶;又见父亲对宗叔叔关怀备至、小心翼翼的模样,也深感两人的鹣鲽情深。他也是近些年才知道,父亲当初为了宗叔叔在金国事宜上下了多大功夫:先是以一场大胜仗为筹码,之后又默默为对方铺了八年路,最后更是抛下这世间最高贵的身份去他身边当了个小侍卫,只为了那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叹流年,忧愁风雨,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宗望隐隐约约听闻耳边有人声,睁眼看见的却是多年不见的金军军帐。“于离……”宗望下意识伸手向枕边探去,空空如也。此时帐外响起亲卫的声音:“国相请二太子入中军帐议事。”
二太子……这个称谓太过久远,令宗望不禁有些恍惚。
他勉强抑制着抽疼的太阳穴来到议事处,正见帐内端坐着死去多年的完颜宗翰。自认为见鬼了的宗望面色煞白,又看见宗翰身后含笑悄声议论着什么的高庆裔,及许多明明已经战死了的将领。
他这是回到了过去?又或是庄生一梦?他的于离又在哪里?
“斡离不,来,你看,这是赵桓送来的投降书。”
完颜宗翰见他怔怔地站在军帐门口,招手让他来一同欣赏宋钦宗刚送来的、颇有文学价值的投降书。宗望将那绣着金龙纹样的布卷取来一看,从开头的“臣桓言:背恩致讨,远烦汗马之劳;请命求哀,敢废牵羊之礼……”开始,到“……臣诚惶诚惧,顿首顿首。天会四年十二月曰,宋皇帝,臣,赵桓百拜上表”为止,字里行间尽是赵桓彻头彻尾、奴颜卑膝的痛心忏悔。
宋皇帝,臣,赵桓百拜上表……赵桓不是于离么?宗望觉得头如撕裂般疼痛,不可能,那个向来便是傲骨铮铮、挥斥方遒、自尊心极高的家伙,不可能写出这样觍颜卑微的投降书。确切地说,在他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投降”这个词,要么赢、要么耍诈、要么死,绝不屈膝。
“这真是赵桓写的?”
宗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见众人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连忙解释道:“赵桓那么硬气的人……”
屋内迸发出一阵捧腹大笑,完颜宗翰笑得几乎要将那几案拍烂了,平日里沉默内敛的高庆裔也含笑摇了摇头:“二太子真是风趣幽默。”未等宗望辩解,他便轻笑着向完颜宗翰道,“二太子大约也是极讨厌赵桓那样的软骨头,大宋落到那样的帝王手中,真是神仙来了都没有用。”
将领中的一人接话讽刺道:“什么神仙,我看就是一群叫花子。赵桓还真是蠢,竟信了他们。”
高庆裔眯眼笑道:“若不是那群神仙,汴京又哪儿那么容易被打开城门?大金该赏他们才是。”
“你也风趣幽默得很!”完颜宗翰拍着他的手笑道。
宗望脑中闪过一时的记忆残片:汴京城外下着鹅毛大雪,诺大的城楼上竟无半个守兵,金军严阵以待了半晌,竟等来了了七千七百七十七名“神兵神将”。他们自称是“北斗神兵”、“天关大将”、“六丁力士”……三三两两,奇形怪状,真如金军将领所言,仿佛是一群逃难出城的叫花子。金军并未花多大力气,便轻易攻破了那道曾被于离守得滴水不漏的汴京城墙。
而那个汴京城也同他记忆当中的全不相同。居民面如枯槁、神情麻木,仿佛生无可恋;朝臣卑躬屈膝、觍颜谄笑,其中也并不见李纲、宗泽、种师道、岳飞等人……
锐利的刺痛再次打断了宗望的回忆,他心不在焉地以身体不适为由,将索取战利品等事宜尽数交由完颜宗翰负责。回程途中,宗望还是忍不住问了身旁亲卫,如今当朝大臣为何剧变。
亲卫微微一愣,以为二太子睡糊涂了,笑道:“那李纲早被赵官家贬到了杭州,宗泽更是从未上过汴京朝堂,而种师道,也在一年前被赵桓给气死了。至于岳飞……那是谁?”
“……那如今大宋的丞相是谁?”
“哈,是个叫张邦昌的胆小鬼。”
宗望卧床数日,这个莫名荒唐的梦境依旧持续着无法醒来。完颜宗翰邀他一同去查看赵桓双手奉上的战利品——汴京城内的九十二个仓库,那是大宋一百七十多年来的全部积蓄。
这些珠宝珍玩、字画玉器……于离当年早就将其尽数变卖了换军备的,宗望记得十分清晰。
回程途中遇见正对着汴京百姓耀武扬威的宋朝禁军,宗望下意识要上前阻止,却被完颜宗翰拦着旁观热闹。宗翰鄙薄道:“赵桓为了表示诚意,要再给咱们黄金一百万锭、白银五百万锭、帛一千万匹来犒赏三军。可国库都在咱们手里了,他哪来的钱上交?也只好每家每户搜刮百姓了……”
宗望心中虽已将此“赵桓”同他的于离清楚分开,即便如此,见宗翰毫不掩饰对“赵桓”的鄙夷轻贱时,宗望也还是因护短而隐隐忍不住怒意:“……那赵桓,何时得见?”
“急什么,赵佶和赵桓,乃至那些妃嫔、皇子、帝姬、宫女……都是要随我们一同回金的。”
“俘虏?”
“人质。”
两个月后,宗望终于见到了这个顶着“赵桓”姓名的窝囊皇帝。在看见对方不仅举止懦弱,更有着同于离完全不同的身形和容貌时,宗望下意识庆幸地松了口气,这两个人果然是完全不同的。
不是他就好,若是他,要自己如何能安坐着看他受辱?
随即他又疑惑起来,若这是梦境,却也太过真实。且不说金国众人都是本色出演,就连赵佶、秦桧也同他记忆中完全一致,至于赵谌,除却姿态佝偻、气势扭捏,长相也没有变化。为何单单就更改了赵桓的样子和脾性呢?仿佛硬生生将此人从世间除去,换上了其他人一般。
宗望看着赵佶、赵桓、赵谌祖孙三人在相貌上明显一脉相承的特征,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凉意。
他曾将于离与赵佶的截然不同归为气质使然,却一直未曾发现,赵谌同于离的相似,也仅仅只是在气质和表情而已。于离与其父、其子都不相像,反倒是这个赵桓,一看便是赵家的种。他从未见过这个赵桓,即便是自己编织的梦境,又要从哪里去想象出这么一张陌生的脸?
宗望故意让赵桓骑上烈马,又命人出棍试他的身手,果然一如生于深宫、长于妇人的懦弱君主般孱弱不堪。反之,于离继位前从未去过北方,也从未学过骑射,那他一身精湛胜过自己的骑术和功夫又是从何而来?宗望想起自己第一次被于离骂娘们时所说的,他不像是弱宋可以养出的人。
到底是谁顶替了谁,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皇室赵家全员被押解北上,唯独漏了一个赵佶第九子康王赵构。宗望记得这个人,却没有出言提醒吴乞买和完颜宗翰。他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冷眼看着赵佶、赵桓等人在回金途中受尽屈辱,又看着赵构在宋国的南京正式称帝,改号建炎,再立了宋朝。
赵构启用宗泽、李纲抗金,而岳飞、韩世忠、甚至梁红玉都相继出现了,宗望露出一丝了然。
天会五年,赵桓被封重昏侯,著素服跪拜太/祖庙,行牵羊礼,在迁往韩州的路上生了一场大病,哀毁骨立、形容枯槁。宗望在听闻此消息后静默半晌,忽然呕出一大口鲜血,从此陷入昏迷不醒。三日后,完颜宗望因病去世,死前口中还喃喃自语着:“你便是鬼……又如何……”
宗望带着释然的笑意陷入永恒黑暗,在这个没有他的世界里,他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宗望?宗望?斡离不?官人?亲爱的?老婆?……死鬼?”
宗望猛地睁开眼睛,正看见于离眼眶通红地趴在他身前轻唤。见他终于醒来,于离惊喜地一把紧紧抱住他的身子,心有余悸地带着沙哑哭腔道:“混蛋宗望你可吓死我了……”
从漫长梦境中醒来的宗望恍如隔世,伸手触及于离肩膀时,发现对方身子颤抖得厉害。这可是个浑身浸血都不曾皱眉的人啊……宗望心底柔软被倏然击中,荡出久别重逢、绝处重生的喜悦。
“于离……”
两人正不顾周围众人眼瞎地黏成一团、难舍难分,赵谌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道:“爹,宗叔叔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来,你好歹让人家喝口水呀。”又指着一旁骚红了脸的部落巫医,“也得让大夫瞧瞧,是不是真的好全了,那梦靥什么的赶走了没?”
巫医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打虎英雄哭得像个姑娘家,还别说,配上那副天仙容貌倒是相合得很……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震撼的心情:“这迷障,自己出来就好了。那不干净的东西……”
“哪路鬼这样不长眼睛?!老子他妈的宰了他!!!”
于离本来霸气蛮横的台词,因喑哑鼻音反成了娇蛮率性,搭配着他两腮飞红艳若桃花、凤眸湿润水雾迷离的样子,杀伤力顿时破表,但震慑力几乎为零。
宗望越发觉得他的样子可爱得紧,伸手一把将人捞入怀中不肯放开。他刚从梦境的沙场回来,目光中带着铁甲金鳞的锐利,巫医等人明明见他是温柔轻笑地道着谢,却不自觉背脊发凉想要逃开。
赵谌善解人意地带着山民部落的众人出去,替父亲和宗叔叔表达了谢意,又令班直下去准备礼物和宴席,并为两人关上房门落了钥表示:请你们自由地……
想起梦中那个瑟缩颤抖的赵谌,宗望越发觉得于离能来到这个世界,不仅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大礼物,更是百姓贤臣皇室诸人的幸运。他轻轻抚着于离的如缎长发,笑道:“娘子,为夫渴了。”
“茶,茶……官人请用茶~”
“为夫手没力气……娘子用嘴喂?”
于离眨了眨眼睛,这才反应过来宗望的意思,双眼顿时熠熠发光:“好,我喂官人喝!”
屋外大雪纷飞、接天白茫,屋内却是春意盎然、暖得让人融化。昏黄蕴藏柔情,幽暗化为暧昧,风雪呼啸也彻底被喘息轻吟所替代。宗望摸索着于离身上的每一块肌肤、每一寸骨骼,感受着两人间的每一次交错、每一度升温,一切都是如此自然、甜蜜,令人珍惜,又充满了安全感。
人虽然至死都是孤独一人,但若能与谁牵手并行的话,那便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