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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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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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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自萧端着饭菜进屋的时候,正看到左淮坐在桌前发呆。他将碗碟放在餐桌上,转身拍了拍他的肩,道:“怎么了?”
左淮短促地“啊”了一声,居然惊得一跳。见来人是余自萧,他明显松了口气,轻声开口:“我刚刚做了个噩梦……”
“梦见了什么了?”
“今早晨来取药的那个人,”左淮闷闷地答道,“到处都在打仗,咱们几个也参加了义军,整天喊喊杀杀的。”
梦中惨烈的景象似乎仍在眼前,但左淮知道对方厌恶刀兵,所以净捡轻松的说。然而余自萧的脸色还是明显凝重起来,甚至连搭在他肩上的手指都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几分。左淮被他捏地一痛,连忙道:“难道那不是你的老相好,是我的?”
“不是。”
余自萧轻声开口,脸上还是那副表情。这反应不太寻常,往常不管他的笑话有多拙劣,余自萧总是会配合地笑上一笑。左淮原本只是想活跃气氛,现在也只能讪讪闭上了嘴,起身准备洗手吃饭。然而他才刚刚站起来,就忽然被一股大力朝后拉去。余自萧一把将人拽在怀里,趁他尚未站稳的当口,低头吻了上去。
“自——唔!”
左淮瞪大了眼睛,尚未说完的话全被压了下去,余自萧的舌尖霸道又急切,毫不犹豫地闯入他的唇间,挑开牙齿,直接攻城略地。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令两个人皆喘息连连,却互相拥抱着不愿放开。隔着寸许的距离,道士的双眸漆黑闪亮,白皙的面孔亦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左淮知道自己定然也是同样,情至深处,便有一股热流从肌肤相贴出涌出,沿着胸腹一路向下,直落在丹田之处,灼热难抑。
情欲。
_(:_」∠)_
左淮抖开衣服将人抱在怀里,道:“我怎能不信你。”
于情,这是他的爱人,相守四年不离不弃;于理,对方管他吃管他穿,赚钱养家还洗衣做饭——余自萧这样聪明的人,若是想害他,早把他算计得渣都不剩了,哪里还能轮到他在这儿疑神疑鬼。
是以那句话说出口,左淮自己也就释然了。他抱着余自萧,用后背顶开门帘来到后堂,将人放在床头,却冷不防被抱住了腰。
“阿淮,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余自萧的声音温柔又坚定,“除了你之外,其他所有的人与事,都不及你的一片衣角。”
左淮红着老脸逃去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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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
天色微明之时,左淮便醒来了。梦中依旧是战乱与鲜血,长安城外的万顷良田被焚为白地,尸骨随处可见,到处都充斥着哭喊与哀嚎。他大睁着眼睛,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居然冷汗透裳。
余自萧还在睡着,呼吸匀净安稳,左手习惯性地搭在他的手腕上。左淮反手握住那只手,长长舒了一口气,却没想到余自萧竟被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弄醒了,睡眼惺忪地转过脸,道:“又做噩梦了?”
他的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左淮摇了摇头:“没有。”
“你很久都没这么早醒过了,”余自萧的语调带着心疼,“再睡一会罢,我去做饭。”
“‘很久’是多久?”
左淮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不仅把余自萧给问愣了,连他自己都怔在当场。逐渐适应黑暗而清晰起来的视野当中,两人一言不发地对视着,彼此心中都扭过百转千回的心思,却谁也不肯先开口。
——恰在此时,左淮听见了脚步声。
夏末秋初的夜晚静谧非常,有一点声音也就分外明显,令左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杂乱不堪,伴随着兵戈声与哭喊,仿佛什么人正被追赶着往这边逃命……这声音逐渐与梦中的情形吻合,左淮的面孔慢慢变得苍白,哆嗦着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安禄山谋反,潼关已破,狼牙贼子杀进长安了!!”
一片嘈杂当中,忽然迸发出一个尖利的声音,却又随即湮没在了凌乱的马蹄声中。余自萧伸出手,没想到刚刚碰到左淮的肩头,对方便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摸到床头的衣物,胡乱往身上套:“自萧……我们快走,快走!”
他的嗓音打着颤,明明紧张之极,却偏偏还要做出副镇定的表情。余自萧也被他拖了起来,兜头盖脸地罩上一件中单。
“阿淮,”余自萧甩开那件衣服,握住左淮慌乱系上腰带的手,“我出去看下情况,你不要慌。”
“自萧,你不知道……”左淮咬住下唇,却发现根本无从说起,“我梦见胡人反叛、京城陷落,战火肆虐、民不聊生。你与我一同加入义军,辗转征战数载后,邺城有难,我留下断后。然后——”
前面那一串话,他磕磕绊绊地说完了,却哽在了最后的那个转折上。以少敌多、战败被擒,而后便是昏天暗地的拷问,与最终刑场上的重重一斧……那些杂乱的画面逐渐在脑海之中汇成完整的一条线,“真疼啊,”左淮喃喃开口,“真疼……”
不仅是疼,还有冷,无穷无尽的疲惫,与不见天日的幽深绝望。一双有力的手臂忽然环上了他的肩,余自萧一点一点地吻去了他额角的冷汗,轻声宽慰:“不要怕,我在这里。”
外面的吵闹声低呼小了点,左淮靠在余自萧温暖的胸膛上,终于慢慢地放松了身体。然而他的思绪却没有停——或许那些噩梦并不仅仅是噩梦,而是某些警告或者提示。提前看到未来,这是如何荒谬的事,然而倘若梦境是真实,那他定要想方设法避开这等祸患。
想到这里,左淮深吸一口气,抖开外袍披在肩上,光着腿跳下床。余自萧拽住他的手,道:“就算胡人真打来了,也不会这么快,明天收拾下东西再走,好么?”
这话说得五分宽慰五分哄骗,左淮皱眉道:“你不信我?”
“我自是信你,只是——阿淮!你去哪里?”
左淮挣开余自萧的手,胡乱套上衣裤。梦中惨状犹然在目,他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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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微的晨光之中,左淮策马而行。
战火、硝烟、游荡的狼牙军、流离失所的难民、如同坟茔伫立的断壁残垣、摇摇欲坠无人管顾的残破城池……梦中的情形一一应验,周遭的景色如同一张徐徐铺开的宏大画卷,惨烈而熟悉。
狼度戟熟地,使君子当归。
左淮忽然想起前几日那位不速之客,还有他带来的古怪药方。倘若前半句是说狼牙军侵袭长安的话,那后面半句,又是要令他归去哪里?
天都镇离长安城本就不算远,就在左淮思绪一片混乱的当口,已到了荡月溪旁。高大的城墙亦半数坍圮,碎落的砖石阻隔了河水,往日清澈的护城河泥泞不堪,水中漂着尸体。骏马一声长嘶扬起前蹄,左淮翻滚着跌下马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如此残乱景象,正是他梦中的长安。
石板缝隙中钻出的薤草轻轻柔柔拂过他光裸的脚踝,染上晨露,凉得彻骨。左淮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前方不远处用木料垒起一处高台,四角插着猩红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是狼牙军的刑场。
无数义士的头颅悬挂在台下,皆是鲜血淋漓、死不瞑目的模样。左淮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不由自主地向后栽倒,却落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环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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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萧?!”
左淮翻身而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跳响若擂鼓,背后冷汗透裳。
“……阿淮?”道士从他身旁醒来,迷迷糊糊地唤了他一声。夜色安谧,一片宁静,窗帘的缝隙中透如水的月华,墙角的漏壶滴滴答答。没有战火纷乱、也没有流离失所,普通得一如这四年间的任何一个夜晚,只消再过几个时辰,便又是新的一天。
“我又做噩梦了……”
“没事了,”仿佛知晓他的紧张,余自萧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阿淮,已经没事了。”
左淮“嗯”了一声,终于在对方的安抚中镇静下来。白猫从窗洞外窜进屋内,身上带着一股子寒气。左淮打了个哆嗦,伸手把猫捞在怀里。
初秋的冷风掀开窗帘,清冷月色令屋中一片澄明。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刹那,他忽然在余自萧的肩头看见了一处十字形的浅淡痕迹。
——就好像是,那里曾被钉入一枚箭头,有人用快刀横竖两下割开皮肉,拔箭时留下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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