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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光与影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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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爱如此复杂,时至如今,我也仅仅理解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纲吉·彭格列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纲吉踩着湿淋淋的鞋子,在黑暗笼罩的水泥楼梯上留下一行脚印。他住的这栋老楼建于五十年代,如今早已破破烂烂,碎了一半的窗户拍在墙上,雨水从破洞里一贯而入,潲湿了窗台下的霉斑。
这种楼在这一带随处可见,里面住着妓女、小偷和一些最底层的穷人。新城区落成后,原来的住户慢慢迁走,大量的空置廉租房为这些城市新居民提供了安身之所,成员的鱼龙混杂也间接使这片地区成了最混乱的地方——每年,这里发生全城近80%的刑事案件。上个月,警察从巷子里拖出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纲吉做为第一目击者参与了封锁现场的全过程。很难想象,仅仅出于习惯,一个有固定经济来源的人会选择在这种地方居住,并一住三四年。
上了四层,三楼夫妻激烈的争吵移至脚下,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隔着一层水泥让人心情压抑。这对夫妇丈夫是当地一个毒品供应商,妻子有一些□□背景,两人一到晚上便开始战争,邻居拿他们没有办法,口头警告不足以消除他们对此的极高兴致。
“喂。”纲吉转头,一个红头发的少年叫住他,“你东西掉了。”
纸袋子淋了雨,烂了一个大口,压在底下的小橘子滚了一楼梯。
“谢谢。”纲吉弯腰去捡,男孩已经把他脚底下的捡起来递给他,纲吉注意到,男孩左脸上有瘀伤。
纲吉认识这个孩子,每次楼下夫妻争吵时,他就会出现在楼梯口一脸淡漠地抽烟。今天他又来了,或许是没来得及换上厚衣服,男孩的嘴唇有些发青,脸色也是不正常的苍白。
他递给男孩一包烟,男孩掂了掂,抿嘴一笑,“不客气。”
拐过弯走廊的尽头是纲吉现在所住的402B。开门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是一封信,信封没有署名,把信翻过去,封口处烫着火印。
“G?”他没太在意,一边换鞋,一边随手拆开。
“亲爱的先生:
休息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希望您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期待您的归来。”
他读着,眉毛不由自主地皱起,纸张背面一片空白,光滑的纸面散发着淡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
翻来翻去也没看出什么,或许是对方寄错了地址,要么就是无聊之人的恶作剧,他脱了衬衫,从热水壶里给自己倒了杯红茶。眼前还有另一件更为紧迫的事等待他作出决定。
他在几个街区外的一家杂货店工作,因为位于两片地区的交接处,经常会有一些家庭主妇来买东西。除此之外,老板也会利用地理优势,搞些“副业”赚钱。周六上午,一辆大卡车会来送货,之后运走一批蒙着黑布的板条箱。纲吉的任务就是监督没有人中途动手脚。
本来他并不关心箱子里是什么,但前一阵传来一阵风声,说有人在暗中调查这件事。有目击者声称,某天晚上看到几个站街的妓女上了一辆警车,后来她们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猜测那些女人是作为污点证人被保护了起来,但一种更为默认的说法是她们已经遇害,为封口被自己人“清理”了。
即使不知道具体对象,纲吉也知道自己老板干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他不想牵扯是非,但老板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给了他一份工作,他不能这么离开。
第二天,他很早起了床,拉开窗帘,雨后的托斯卡纳如同一个镶嵌在纯白皇冠上的蓝宝石,散发着璀璨的光芒。黑暗一夜消失,明亮而宽阔的街道挤满了熙熙攘攘的行人,两旁的商铺纷纷撑起帐篷忙碌着开门迎客。
四个街区过去,他找到了拐角的杂货店,五十出头的老板看上去心情很不错,一条白花花的小腿翘在藤椅上,随着哼的小调一摇一摇。
“老板。”纲吉换下大衣,穿上工作服。
“早安!今天可够你忙!”
狂欢节即将到来,不少店都进了鲜花,彩带和小工艺品。老板也不例外,他在沿街地段租了一个商铺,准备把东西陆陆续续运过去。往年,店里都会请几个伙计帮忙,可今年老板想趁这个机会拿下笔大生意,对方又是一个很谨慎的人,纲吉的工作量一下子加大了。
“去干活吧。”老板扬了扬酒瓶,“不过之前——你可以来点酒,老朋友的慷慨赞助,塔斯卡尼庄园新酿。”
纲吉笑了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味道很不错。”
杂货店不是很大,但是东西很全,摆乱的东西分类整理,蔬果挑拣换新,并不是一样轻松的工作。做完这些,第一个顾客已经上门了。
那是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深色的风衣勾勒出他脊背流畅的线条,具有压迫感的身高让人很难忽视他的存在。男人在店里逛了逛,随便挑了两三样东西。
“一共三十元六角,请问先生,您还需要什么吗?”纲吉心里有些奇怪,这个人从刚才就一直盯着他看。
男人缓缓点头,“拿一盒烟。”
“先生要什么牌子?”
“随便。”
纲吉不着痕迹一瞟,没想到男人也在看他。他笑了笑,正准备说些什么,谁知变故陡生!
男人一抻一带,扭住他肩膀,一把他摁在了桌上,收银机旁的铁架噼里啪啦掀了一地。
“先生?!”纲吉单手抵住柜台,最近的枪在一尺开外。
听到呼救老板往店里跑,“你干什么!”
男人的枪直指老板,“Nicht bewegen!”
马路对面有几个玻利维亚人注意到了情况,开始往这边走。
老板把手伸向腰后,“Leute,Nicht eine gute Sache zu impulsiv.”
“Das geht Sie nichts an.”男人冲老板抬了抬下巴,转而看向纲吉。
“Gefunden!”
说完,略略一点头,挟持着纲吉后退,直到上了摩托,才把人一推。
枪声不断,路边的几辆车被打得报了警,最后还是让人溜走了。
“嘿,要搭把手吗?”玻利维亚人支着墙,“那个人好像没见过。”
老板脸色阴沉如水,转而问纲吉,“你认识吗?”
纲吉揉捏着发红的手腕,“不认识。”
“去查吧。”
一天下来,除了那个男人,纲吉没有遇到其他奇怪的顾客。回到小楼,门前的地板上又出现了同样的信件。
这次他没有再拆,而是直接放到了餐桌上的花篮里。
他脱了外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了一会,抄过钢笔开始写道:
“先生:
我不知道您是谁,也不知道您想干什么。我并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过任何约定。请不要再打扰我平静的生活。
另:祝您早日找到约定之人”
他找了个信封仔细封了口,放到了信出现的地方。
第二天是礼拜六。
一辆灰色的卡车停在了杂货店的门口,几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跳下来,飞快地卸货装货。他们配合默契,动作熟练,如果不是风衣下的武器出卖了他们,甚至可能被认成经验有成的装卸工。
“有人来了。”
街角出现了一个可疑的身影,那人不似普通的行人匆匆走过,而是选了一个个路灯为依靠,展开报纸。
“你去看一下。”老板对纲吉说。
他慢慢地接近男人,错身而过之际,他装作问路的路人:“先生?”
男人放下报纸,似乎等他进一步询问。
纲吉笑道,“打扰您了,我对这一片不太熟,请问您知道塔斯默街15号在哪里吗?”
男人:“我也是新来的,你问别人吧。”
纲吉道了个谢走了,他装作不认识路四处张望,从街两侧玻璃里能看到男人一直在看他。
“探子?”
纲吉点了点头,“还在试探阶段。”
老板表示他知道了,拍了拍纲吉肩膀,“请你喝酒。”
货很快装好被拉走,马路对面的男人也消去了踪影。
纲吉继续看店,下午没什么人,应付完零星几个顾客,又到了下班时间。
外面零星地下起小雨,纲吉拿着打烊的牌子正准备挂上,背后远远地有人叫道:“稍等!”
他回头,是前几天楼梯口遇到的少年,正拼命向这边奔跑,露在外面的小腿溅满了泥点,脚下水花随着节奏一朵一朵绽放,等他近身,纲吉发现少年身上已经湿透了。
“抱歉。”
纲吉有些好笑,他为少年重新打开门,“进来吧。”
小店的光在暗下去的大街上格外温暖,里面除了给顾客挑拣的货架,还有供员工休息的小沙发和茶几,纲吉打开自动咖啡机,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条毛巾,“擦擦。”
“这么晚了,你父母不管你吗?”
少年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他的眼神亮的奇怪。
“这边很乱,你不应该一个人出来。”
少年噗嗤一声笑了,嘴角有点嘲讽又有点好奇,“你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纲吉把咖啡推过去,“干什么的?”
“你猜?”
纲吉笑了笑,“我猜不出来,喝完咖啡早点走吧。”
少年搅拌着茶杯,“你呢?”
“自然是等你离开后。”纲吉自己坐在少年对面,“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拿。”
少年报上了几个名字,纲吉有些诧异,都是一些常用药,或许少许有镇定成分。
“你家附近有药店,不用跑那么远。”
“都打烊了,只有这里还亮着。”
纲吉顿了顿,轻叹一声,“需要的话,下次直接找我,我带给你。”
“你对人一向如此吗?”少年喝了一口咖啡,“不问干什么用,甚至不问我名字?”
纲吉并没有回答,他不需要知道他是谁,名字不过是人便于称呼的社会代号,而用处却再明显不过。他不需要借由这种形式拉近两个人的距离,没有意义。
外面雨水淅淅沥沥,没有停的趋势,纲吉取下大衣,“走吧,我送你回去。”
两人走在安静的街道上,只有雨声和呼气的声音,偶尔经过的汽车照出他们的轮廓一闪而过。
一路无话。
第二天,艳阳高照。纲吉是被照在脸上的阳光晃醒的,他揉了揉眼,起床洗漱。出门时特意看了一眼,信已经被取走了,新的没有寄来。
城市处于丘陵地带,教堂并非传统地坐落在城市正中,而是建在半山腰上,一到正午黄昏,浑厚的钟声就会传遍附近的每一个角落。纲吉到时,唱诗班的歌声刚刚结束,老神父捧着一本圣经走上讲道台,花白整齐的头发随步伐轻微摆动。
“主爱他的子民。”
讲道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结束后,人们三三两两离去,神父见纲吉站着,便走到他跟前:“孩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纲吉垂下头,睫毛盖住了眼神,“神父,我有罪。”
“每个人都有罪。”神父叹息道,苍老的手抚摸上纲吉柔软的头发,“所以上帝让我们学会忏悔。”
纲吉沉默了很久,“忏悔无法洗去罪孽。”
“却可以给人以新生。”神父笑答。
阳光透过巨大的彩色穹顶把十字架的影子投到他们身上,“只要你需要,忏悔室永远为你敞开。如果不开心,多出来走一走吧,后山的花开得正盛。”
从教堂出来已经过了正午,顽皮的孩子在大街上肆意冲撞,鲜花与泥土的味道在日光的烘烤下缓缓熏腾。狂欢节渐近,死气沉沉的城市也灵动起来,如一位将赴舞会的少妇光彩动人。大街上四处可见散落的传单,大大小小的广告贴满了公示板。其中最大的一幅印着议员萨瓦托雷·皮耶罗的宣传照。
“先生,先生。”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打断他的思考,“能侧个身子吗,让我过去?”
纲吉发现自己挡住路了,移了一步,“抱歉。”
两人侧身时,男孩抱着的东西一歪眼看要掉,纲吉忙托住。
“要不要帮忙?”
男孩明显累了,羞涩地点头,“谢谢你先生,我叫托雷,就前面那栋楼。”
东西不多,对一个小孩来说还是过于沉重。纲吉把东西搬上楼,托雷跑了几步给他开门。出乎意料,屋子里面东西很少,没有成年人生活的痕迹。
“你一个人?”
托雷点点头,接过袋子,“他们平时不来,圣诞节会接我过去。”
纲吉四处瞧了瞧,最终把目光放在立着的相框上,里面有托雷和几个小孩子,背景是一座修道院,“这是你的朋友们吗?”
“曾经是。”托雷拿过相框扣在桌上,“不过很久没有联系了。”
送完男孩,纲吉自己也踏上了回家的路。街灯一盏一盏亮起,喧嚣与酒香在晚风中扑面而来。拐进小楼,世界又一下子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生活的气息,饭菜的翻炒,桌椅的挪动,脚步的徘徊,细细碎碎。空荡荡走廊的背景下,见过两面的少年倚着栏杆,静静地抽烟。
男孩扫了他一眼笑了笑,“有人在追你?”
这次不只是信,还有一大把白玫瑰,静静躺在门前的地板上。
纲吉拨弄了一下,花瓣上的水珠在空中甩出优美的弧线。
他突然有些心烦。
原本他可以找老板解决这件事,但是他不想。一方面,面对越来越紧张的局势,他生了退心,不能再因私事欠下人情,一方面,他隐隐约约觉得,信的来源并不简单,让老板插手,不一定有好的结果。
少年和他并排靠在墙,“要不要来一支?你看上去很烦恼。”
纲吉借着点了火,缓缓吐了一口气,“为什么不抽上次给你的?还是抽完了?”
“有什么区别吗?”
纲吉微微勾起嘴角,“那种毒性小点儿。”
少年笑出了声,微微侧过脸。
“如果你请求我,我会帮你盯着。”
纲吉没有躲避,或许人和人的友谊真的就这么微妙,发生于无声,发酵于无形,他弹落烟灰,“我保证。”
少年摇了摇头,“你真无趣!”
“承蒙盛赞。”
他从少年那里要回了信,确定没有着其他东西后,那一把玫瑰就被扔进了垃圾桶。
纲吉眯起眼睛,那个人很仔细,选择的都是没人注意的时候。而且他能敏锐感觉到,对方和他很熟悉。
他又检查了一遍信件。信纸产自玻利维亚,上面的手写花体流畅自然,显示出书写者受过良好的教育,或者至少在这方面训练过。此外,纲吉注意到,字母t的尾部很尖锐,这是非母语者的特征。
是外国人么?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可是太快了,他没有抓住。
他们所在的小镇位于托斯卡纳南部,交通发达,作为滨海城市,无论是陆运还是海运都十分便捷,每年在此走私的物品不计其数。州政府几次下决心整治,都因为当地势力的阻拦不了了之。
当地的最大势力是毒贩。他们每年从南美和东南亚收收获数以百吨计的□□、□□,并通过几个枢纽输送到世界各地。几个主要毒贩瓜分了欧洲和北非的渠道,另一些正试图把势力往中东发展。巨额的利润和维护这种利润的力量使他们渗透了当地政府和各行各业,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恐怖组织。
虽然没有直接接触,但他知道老板的职业不会相去太远。日常交易中的外国人很常见,会不会来自他们?
但是这又无法解释,“休息的日子已经结束”的含义。
他突然想到了几天前抓住他手腕的陌生男子,那人也是一个外国人,而且行为比起羞辱更带着明显的试探。
男人是什么人?又在试探什么?他想不出除了恐惧和震惊,一个正常人会有其他反应。
是想通过他找什么人?或许更退一步,找他?
纲吉为这个想法感到可笑,怎么可能。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一天晚上,他下班回家正准备开灯,一只冰凉的枪管抵上他的脑袋,“不要动,听我的话,向前走。”
纲吉的呼吸暂停了片刻。
身后的门慢慢地合上,将最后一丝光线挡在外面,“现在,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