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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字已成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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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纳兰没有再来别院。沈宛独自一人在这偌大的院子中。过些日子,便是年节了。不过,容若不可能过来吧。要独自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院子吗?曾经在江年的小楼中,虽是歌女,不过过年时,还是热热闹闹的,真开心也罢,假开心也罢,至少酒后微醺之时,心里是高兴的。
纳兰与父亲明珠的矛盾日益激烈,府中,日日有着父子两的争吵。此时的明珠早已不是当年力主撤藩、议剿台湾、抵御沙俄的明珠了,他日日想着与索额图争权。纳兰长期陪伴在康熙身边,深知帝王最□□派权术之争,可他父亲却偏偏在这条路上愈走愈远。他时时劝父亲及时抽身、功成身退。可是此时的明珠又怎会听从儿子的建议呢?在他眼里,儿子毫无政治眼光,有的只是文人的风花雪月,儿子简直就是不肖。父子间的矛盾不可调和,明府中的气氛微妙而紧张。
纳兰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每日咳嗽不断,身子弱不受补。病情惊动了康熙,太医日日往明珠府跑。每日与父亲的争吵,更是加重了他的病情。明珠府中,毫无过年的喜庆气氛。
沈宛多次在明珠府门前徘徊,想要得到一点关于容若的消息。可是相府的人个个对沈宛视若无睹,竟连一丝消息也不曾向她透露。日日在府门前痴等,却毫无结果。如今,沈宛才深深的感觉到身份带给她的绝望.
几日后,相府的人闯入别院,这也在沈宛意料之中,却还是略微有些吃惊。他们是奉命前来送沈宛回江南的。明珠差人给了沈宛一些珠宝首饰,派了一辆马车,几个随从。沈宛只留下了马车和车夫,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带走。
“大哥,请你看在我即将离开的份上,告诉我纳兰公子的身体可还好?”
“我们受了老爷的吩咐,什么也不能说。你快些走吧。”
就这样,沈宛在这繁华的京城呆了短短几月,不得不离开,离开前,竟连见一眼自己心爱之人都做不到。
回到江南,沈宛连住处都找不到,只能借住顾贞观家中。此时,她已有身孕,每日食欲不振,日渐消瘦。顾贞观见了很是担心,京城中的纳兰容若尚在病重,江南的沈宛身子又垮了,这一对苦命的鸳鸯,只怕今生已是无缘再见了。
“顾先生,御蝉有一事相求。”
“老夫正要进京,你若有信要给容若只管给我。”
“多谢先生,这些年,先生为了我们的事情奔波,御蝉深感愧疚。”
容若吾夫:
妾已回江南,寄住顾先生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别院一别,不复相见。夫君素来体弱,望听医嘱,好生将养。相国大人恐京中严寒,不利妾安胎,顾遣人护送妾回江南,夫君不必介怀。夫君切记戒酒、戒躁,十里飘香之际,便可见妾与孩儿。
沈宛的信,由顾贞观交到了容若手中。此时的容若已卧病在床多日。那日别院中,二人分别后,容若回到家中,与父亲大吵了一架,气急攻心,吐了血,卧病半月不曾下床。病情稍稍缓和,便听闻沈宛已经离开,又气晕了过去。这样反反复复,竟病了好几个月。如今,顾贞观带来的信,如同雪中送炭,这是他这几月来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
“梁汾兄,多谢你不辞路途辛苦,送来这信件。”
“容若,你我二人之间还需言谢吗?只是,我看你这身子是比从前更不如了。你这脸色过于苍白了些,听伺候你的丫头说,你每日只能喝下几口白粥,这可如何使得。”
“梁汾兄也应知晓,我这病是长年累月而来的,如今恐怕已经是药石无医了。”
“贤弟过于悲观了,你不过而立,岂有药石无医之理?你现在好好养着,等御蝉把孩子生下来,明相自会派人去接她们母子的。更何况还有愚兄在,一定会千方百计帮你们的。”
“兄台不必再劝我了,所谓久病成医。我缠绵病榻这么多年,对自己的病早已了解,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恐怕等不到桂花飘香的季节了。如今,我只担心宛儿,担心她在我走后也会……”
顾贞观握着容若的手说:“贤弟只管放心。”
容若强撑着坐起,写了回信,托顾贞观带回,信中只有一首词。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无来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千言万语尽在其中,沈宛又怎会不知道容若的心意。
自从顾贞观来看过容若后,容若的病好像有了起色,他渐渐能下床走动了。春光依旧是有魅力的,容若这几日时常在后园中赏春。明珠见顾贞观的到来,让儿子的病情有了起色,派人到江南接顾贞观再入京。他的这个儿子,一生看重的无非是“情”,爱情明珠给不了他,便只能在友情上满足他了。
容若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也不再苍白如纸。他常常与友人在府中对诗、对弈、品茶,也常常捧着《选梦词》看得入神,渐渐的,他的活动范围也不仅仅是在府中了。所有人都以为,容若的病大概要好了。
转眼已是暮春,为了抓住这春日的尾巴,纳兰备上好酒,邀上好友。与朋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好不尽兴。
众人散去后,他拉着顾贞观,千叮万嘱,照顾好沈宛,要教他的儿子读书习字。顾贞观此时已有醉意。
自那一聚之后,容若整个人如同干枯了一般,真正的一病不起,终日昏睡。太医日日守在他的病榻前,康熙亲自来看过几次,依旧没有丝毫起色。终于在七日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这颗轰动前清词坛的才子与世长辞。而这一日,恰巧是他已逝的妻子卢氏的忌日。
容若逝世的消息,最终还是让沈宛知道了,重击之下,沈宛早产了。生死关头,很多念头在沈宛的脑海中闪现。她似乎回到了与容若一起品茶的那日,她对容若的感情就在那时生发。这一生,他是她唯一的夫君,而她却不是他唯一甚至根本不是他的妻。他这一生,太重感情了,他对卢氏付出了几乎全部的爱情。卢氏之后,还有官氏,他这一辈子,不愿辜负有情于他的女子,他的爱,分到自己身上又还剩多少呢?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多么缠绵悱恻、潸然泪下的词啊,可惜却不是写给自己的。如果可以,沈宛愿意是那早逝的卢氏,至少她拥有了容若完整的爱,让他念念不能忘怀。
孩子最终还是生了下来,是个健康的男婴。生这孩子,用尽了沈宛全部的力气,孩子生下后,她已无力照看,由顾贞观的妻子帮忙照顾。几日后,明府收到消息,得知容若还有一遗腹子流落江南,立即派人前去要回孩子。
沈宛此时已无生意,况且孩子在明府总比跟在自己身边好,便让人将孩子带了去。
孩子走后,沈宛意志更加消沉,这情形,就如同沈宛离开京城时容若的情形那般。顾贞观谨记容若的嘱托,日日盯着沈宛,怕她真应了当日伯牙绝弦的誓言,他也已是个老人了,如何能经受的住有人接二连三地离开自己呢?
转眼又到了桂花开的时节,沈宛的身子已经好了不少。她到院中采摘些新鲜的桂花,方便泡茶。顾贞观见她近来身体和心情都大有好转,也松了一口气。
“顾先生,这么多日子,御蝉都卧病在床,承蒙先生和嫂子照顾了。”
“这是哪里的话,你对我们夫妻来说,就向孩子一般。”
“桂花又开了,本以为,孩子会在此时出生的。”
“宛儿,你还是看开些。”
“我知道,孩子在相府,总比跟着我好。先生,不说孩子了,我想了解一些容若的故事。”
“容若?你岂非比我更了解他?”
“先生毕竟比我先认识容若,我想知道些他过去的事。”
“容若,是个重情义之人。当年汉槎身陷科举案,无辜受累,流从宁古塔。我结识容若后,便向他求援,当时我二人不过初识,他竟为此事奔前跑后四年多,营救汉槎。”
“还有此事,容若素来看重朋友。不知先生对卢氏可有知晓?”
“卢氏?那是容若发妻,我未曾见过。听闻,她出生官宦家,生而婉娈,与容若感情甚是深厚,只是听闻她并不善诗词。”
“如此说来,她必定是个极温柔出色的女子。”
最终,沈宛选择在初识容若的日子里,焚烧了自己之后所有的诗稿,没有了那个人,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她避开了顾贞观夫妇的耳目,来到河边,煮上一壶桂花茶,茶凉之时,投入河水中。自此,江南再无才女沈宛。
沈宛死后,顾贞观再无心政治,隐居江南。在整理容若诗稿之时,发现很多沈宛未曾读过的写给她的词作。
《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遐方怨》
欹角枕,掩红窗。梦到江南,伊家博山沉水香。浣裙归晚坐思量。轻烟笼浅黛,月茫茫
《眼儿媚》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今来忍见,鹤孤华表,人远罗浮。
中年定不禁哀乐,其奈忆曾游。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