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猹抄》迟栖烟小号

4、合

　　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迎接闰土或是冷漠或是讶异或是震惊或是厌恶的神色，也许，还会有他的家人，妻儿……
　　妻儿……一想到这两个字，他心口位置竟也开始剧烈痛楚……明明一具尸体加半缕游魂，哪里来的心去痛？
　　可是不行啊……枉他为妖，具有凡人欣羡无边的法力，居然控制不了心不去为一个名字而痛……多么可笑！
　　猹想勾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可，无论哪里都不听使唤，反倒落得水色满眼，模糊眼前一切光影。
　　有时，还真的，不想看见……他已经有了妻儿，有了珍贵的人……有了或许不够幸运，却是圆满的生命……
　　可他不甘……魑祟动情，必作灰飞……他拼尽全力万劫不复地活下来，就是为了，再见他一眼……
　　无论如何，看一眼他此生最珍贵的人，哪怕，他，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甚至厌恶……
　　他甚至都想着，也许，他不是死在妖灵的天命，是死在自己最爱之人的一叉之下。
　　那年月色圆满，映海也如碧，海边沙地满地翠色，他一眼看见他，原本风月懵懂，一朝顿悟，一朝，结束……
　　他的爱恨，结束在开始之前。
　　他的恋人，他得到他的时间和失去他一样长。
　　可他，甚至不想后悔。
　　是闰土给他一颗心，让他从只知吃喝的妖物，化身懂得风月的妖灵，纵然因此灰飞烟灭，他却觉得这样也是幸运。
　　他猹的命，生于闰土，死于闰土，应当满足，这一生，只与他有关。
　　生死，爱恨，只系于他闰土一人。
　　猹再度咬牙闭眼，再睁眼，已是无边从容。
　　再见他一眼，一眼就够，然后……他们，就回归各自的人生吧……
　　终究，殊途，不同归。
　　“吱呀……”
　　猹预料了无数场景，却，唯独没有这一个。
　　他心之念之几十年的少年，容颜苍老，发丝遍染霜雪，眼神浑浊，孤独地坐在积满灰尘的木床上，抱着枯萎了几十年的一个颓败西瓜。
　　那棵本该翠绿饱满的西瓜现在萎缩成了小小一团，妥贴地躺在那个人苍老的掌心，上面，干涸了陈年的血迹……
　　猹怔怔地站着……他记得，那一夜，兽群涌至，破坏所有稻田，他原本在兽群中应和着麻木地破坏，可看他的那一眼，所有爱恨醍醐灌顶，他顿悟，找到了他最喜欢的人，拼尽全力替他赶走兽群，然后，在满目狼藉的瓜地里，接下他必杀的一击……
　　血染瓜地，绿色，血色，交相辉映成灼灼的业火，烧得他万劫不复……
　　一眼入劫，一眼离世……一眼，一世完结。
　　可是……
　　那个人，隔了几十年的风霜，抱着染满他血的一个西瓜，痴傻地笑，仿佛此生从未有过的欢欣。
　　他说:“我信你……我想你……”
　　尘世喧嚣，浮生繁华，一瞬空白，只有暌违了几十年的那个人，让他等了几十年的一句话。
　　他终于相信了他，甚至于，他也爱上了这个妖怪。
　　可是，来不及了。
　　从前，猹多么想停在被刺的一瞬，痛也好，苦也罢，只看着他，他们彼此，只看得到自己，任由血色翻涌，只做潮水，将所有相思搁浅在他闰土的海岸，从此，再不离开……
　　后来，猹勉强维持两魂一魄艰难找他，那些爱，遥不可及地缠绕在血脉，明明深入骨血，却是汉广遗思，彼岸奢望。
　　如今，他只求在看他一眼，将这为闰土而生的一生，令闰土，亲手带走。
　　这一身惊惘，一生风霜，爱恨的迷离幻象，情仇的交错忧伤，都让他结束吧，以我这早该被放弃的残破身躯终结此缘，不必来生，不必下世，此去经年再不相见。
　　敛起一切喜悲，猹终于笑出来。
　　结束了，闰土。
　　多年之后，你终于信了我，爱了我，可我们，已经错过。
　　回想从前，一场相遇画面遥远，恍惚细雨绵绵，回头，只有岁月无情，你我，再回不去那年。
　　猹闭了眼，伸手，抢过了那个枯萎的瓜。
　　一如当年。
　　熟悉的钢叉，熟悉的人，再度穿进自己的心脏，那个熟悉的瓜，重新染上血色……
　　恍惚还是当年，年少俊朗的闰土，遇见还化不成人形的猹，以鲜血，换了看他一眼。
　　不过，当年懵懂风月，如今，爱恨凋谢。
　　最后一眼，望进疯癫的闰土眼底，竟是个笑。
　　如斯温柔，如斯残忍。
　　他说，还好没有来生，还好，不必再见。

作者有话说

　　多么心酸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