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尤爱真理》毛小简

1、离校

　　杨慕次上了军车，从打开的窗户上向丽丽挥手。
　　“你女朋友？”开车的人叼着根烟，吐出一口云雾，心不在焉地问，“挺漂亮的。”
　　杨慕次想，自己要在沪中警备司令部扎下根来，什么人都不能得罪，便笑笑道：“不是，同学而已。大哥怎么称呼？”
　　“叫我阿成就行了。”那人发动了汽车，呼地奔驰而去，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别叫我大哥，我就一听差的，咱们上头有林组长，林组长上头有熊处长，熊处长再上头，还有陈司令。您是……杨……慕……次？“阿成显然没读过什么书，说出杨慕次的名字时颇有疑虑。
　　杨慕次微笑点头：”是，那我就不客气了，阿成。“
　　”这才好嘛，兄弟！“阿成早已将手里的烟头扔出了窗户，大笑着开车，11月间的风凉飕飕的，扑进车里，很快把他的脸吹得通红。
　　杨慕次将自己身边的窗户关起来，又伸手去帮他。
　　”兄弟怕冷？“阿成大声地问。
　　”冷倒没什么，只是风呼得厉害，关上窗户我们好说话。“杨慕次抽回手，给出一个漂亮的理由。
　　阿成接受了他的解释，自己把窗户关上了。
　　”你刚才说的林组长，是……？“杨慕次试探地询问。
　　”林组长就是咱们侦缉处二处的特勤组长林志远啊。“
　　”哦，“杨慕次点点头，心中琢磨着自己即将面临的环境，敌人的心脏，”这么说，阿成你也是特勤人员了？了不得啊！“杨慕次发出由衷的赞叹。
　　”哪里，咱还差得远呢！“阿成不知所以地谦虚起来，”一辈子也赶不上林组长。“
　　林组长？会是个怎样的人呢？杨慕次暗自思量，自己在军校学的行动科，来接自己的又是特勤组的人，这么说来，多半他要供职的就是阿成口中的侦缉处二处特勤组了，直接面对的上司，就是这个林志远。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阿成的车却一点速度都没有降下来，依然风驰电掣般地掠过公路，两束车灯照亮了眼前的一段路，路面偶有颠簸，在杳无人声的夜晚，格外吓人。
　　不过，杨慕次自然是不怕的。他刚刚在军校里学过特殊驾驶的课程，虽然因为时间关系，班上大部分人都没有掌握这门技术，但是对于十五岁就会开车的杨家少爷来说，这门课的尺度刚刚好是跳起来就能够到的苹果。杜旅宁都不得不承认，优秀的特工并不是靠几个月的训练培养出来的，果决、坚定、不屈不挠的意志，甚至身体素质，行动力……许多素质，早已在先前的十几年里就已经养成。
　　阿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杨慕次自然也不多说。总不过是上面的意思，长官要给新人下马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沪中警备司令部侦缉处二处仍旧一片灯火通明。侦缉处的工作原本就没有上班下班之分，什么时候都得有人盯着，什么时候有事什么时候就要行动，电讯组的办公室里发报机的声音滴滴答答此起彼伏，破译组的办公室里只听得见铅笔划在纸上沙沙的声音，整个办公大楼井然有序。特勤组是个例外。特勤组是专门解决疑难杂症的，队伍虽没有行动大队的规模大，但人员精干，用军事上的话说，就是单兵素质高。因为他们的地位特殊，有任务的时候自然没人在办公室，没任务的时候就更没什么人在办公室。然而今晚，一向吊儿郎当最不爱来处里上班的特勤组组长林志远，竟然在办公室里坐着！门缝里透出的灯光让所有来往的人都惊讶不已——纷纷揣测处里是不是要有大事了，林组长怎么会这么晚还守着。
　　电话铃声想起，惊得窝在椅子里假寐的林志远蹭地跳起来。
　　他身材颀长，却并不健硕，一副金边眼镜衬出他斯文的气质，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个搞行动的人，更别说是特勤了。
　　林志远一把捞起话筒，自报家门：“林志远。”
　　“志远啊，”杜旅宁的声音沉沉的。
　　“是！老师！”林志远霍然立正，虽然隔着电话线根本看不见。
　　“杨慕次到了吗？”
　　“报告老师，还没有。我已命令阿成无论如何今晚赶到，现在我正在侦缉处等他。”林志远一五一十地汇报。
　　“哦，”杜旅宁似乎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若有所思。
　　“老师可有什么吩咐？”林志远对他太熟悉，自然知道他这样欲言又止意味着什么。
　　果然，杜旅宁说：“没什么吩咐，阿次，我就交给你了。他是个好苗子，好好带他，别让我失望。”
　　“是！”林志远干脆利落地回答，又小心翼翼地探问：“您要看他的行动报告吗？”
　　“废话！”杜旅宁恶狠狠地丢下两个字，挂了电话。
　　林志远拿着话筒的手却没有放下。他是杜旅宁的第一批学生，深受杜旅宁，甚至戴笠的信任。他们这批人，在特无处的系统里，就好像黄埔一期的学生在委座心目中的地位一样，是后来的学生无论如何都难望其项背的。
　　以林志远的资历，如今还在沪中警备司令部做一个小小的组长，做外勤，实在是过于屈才了。偏他就是个自由散漫的性子，戴笠几次有心调他回南京本部，都被他拒绝了。林志远是个简单的人，从事业发展上说，外勤纵然有风险，也好过自己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个人生活上说，中国之大，哪里有上海滩十里洋场的风光无限呢？戴笠索性也不再管他，有时候一着闲棋未必不是好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大用处。

　　这个杨慕次……林志远的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老师如此放在心上呢？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沪中警备司令部的大门外，两道车灯的光打进来。
　　林志远微微一笑，略微整理了一下军装，走回桌子后面坐下，静待这个让杜旅宁格外关照的师弟。

　　“兄弟，”阿成停好车，对正在解安全带的杨慕次说，“林组长吩咐，今晚你可以先回家，明天正式报到，但是他希望今晚能提前见到你。”
　　“哦，”杨慕次点点头，脑子里勾画着“林组长” 的形象，笑道，“那就麻烦你带路吧。”
　　“报告！”阿成在林志远的办公室外敲门。
　　“进来。”林志远下意识地又将身子坐得更正些，在师弟面前，总不能丢了脸面。
　　“组座！杨……慕次带到。”
　　“好，今天辛苦你了，”林志远态度温和，“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没什么事，就不用来处里了。”
　　“谢谢组座！”阿成敬了个礼，转身出门。

　　林志远坐在椅子里，上下打量站得笔直的杨慕次。
　　杨慕次站着标准的军姿，整齐的军装衬得他愈发挺拔隽秀，武装带紧紧扣着，更显得他身材卓然。眉目清俊，眼角有傲然之气，嘴角抿成一字，仿佛浑然天成般的坚定。
　　林志远略约知道杨慕次这一天是怎样过来的，先是被杜旅宁捉弄，被辛丽丽勾引，又拼死跑了三个小时的路回学校，紧接着就是一路颠簸赶到上海，然而此时却不见一丝疲惫之态，果真是一表人才，难怪老师这么上心。林志远在心底赞叹。
　　“咳……”杨慕次被他看了足足一刻钟，一身不自在，不由得轻咳了一声。
　　正好！正愁找不着话头呢，他就送上门来了！林志远心底大笑，肃然道：“怎么？你对长官不满？”
　　“报告组座，我没有！”杨慕次坚决地回答。
　　“那你是什么意思？”林志远挑了挑眉，言辞颇有挑衅的意味。
　　“我……”杨慕次犹豫了一下，“嗓子不舒服。”
　　“说谎！”林志远干脆地呵斥他，“我听说了你在学校里的光辉事迹，知道你有能力，但是，这里是侦缉处！不是给你过家家的学校！我是你的直接领导，我们特勤工作，危险与挑战并存，兄弟们是用命效忠党国的，我不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也不管你是什么来头，希望你从今天起，收敛你无谓的自尊和傲气，对我做到绝对的坦诚！”
　　“是！”杨慕次立正敬礼，“阿次谨遵组座教诲！”
　　这倒大出林志远的意料，按照杜旅宁提供的信息，杨慕次应该怒不可遏地和他争吵才是。这么乖顺，实在是……蹊跷！

　　林志远到底也是老牌的特务处干将，心中虽然纳罕，面上却没有丝毫表现出来。他若无其事地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了一眼杨慕次，道：“听说你家就在上海，早点回去休息吧！”
　　“谢组座体恤！属下告退！”杨慕次的声音清脆得像个被首长无意关心了的毛头小兵。
　　林志远看着杨慕次离开的身影，目光落在被杨慕次无声关上的办公室的木门上，神情复杂。他几乎捞起了话筒，冲动地想给杜旅宁打个电话，终于还是把话筒放回去了。他早已是独当一面的人了，不能这么毛毛躁躁的。何况，万一打扰了杜旅宁休息，这个罪过他可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