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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8、第卅七章(10)小楼低隔一街尘 ...

  •   大漠最高处的悬苑,长风浩荡,扑满襟怀。明月已从圆满渐渐残逝,却仍旧清辉明亮如雪,照彻广漠。悬苑寂静无人,黑压压的一片,只有在最高处,点着一盏风灯,在长风里摇摇荡荡,却始终不灭。
      柳容致站在黑暗里,看着灯前的一个人影,裹着厚厚的大氅,仍显得单薄瘦弱。
      高羽轻轻摘下那一盏灯,好像捧着极珍贵的物事。凝视良久,重新又开始咳嗽起来,身子抖动的剧烈,连那一点灯光都摇动不息。高羽扶住近旁的断壁残垣,良久才平息。手里的灯却被人接过,重新挂回原处,“若是连灯都拿不稳,又来这里做什么?”
      高羽毫不惊讶柳容致的出现,微笑着看着他将灯又挂上去,“这灯芯是夜明珠做的,不会熄的。”
      柳容致却蹙眉道,“灯芯纵然不灭,你却不是铁打的。若再如此,只怕这灯没有熄,你就已经死了。”
      高羽笑笑,“死了也就死了,又有什么呢?我这个身子,多少年前也就该死了。苟延残喘到今日,也就为了守着这盏灯,盼着她回来罢了。若是不能来,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高羽的声音里带着无奈,“其实,英烈堂里,才是我为她点的归途灯火。只是,我竟然不敢再进去看她了。只有在这悬苑,她离开的地方,点这一盏灯。这里是大漠最高的地方,只要她回来,一定能看见。”
      高羽描摹的那个人,是那样的缥缈遥远。柳容致的眼前,浮现的却是小小一个女童,雪白的皮肤,湛蓝的眼睛,笑微微地坐在葡萄架下,和他一起下棋。头顶上的葡萄架结了酸甜的果实,伸手就拉了一串下来,伸手就丢进了嘴里。被自己发现了,却笑的愈发促狭起来。声音就像一串清泉,清凌凌地流淌了下来。
      柳容致走上前去,在那盏明珠做成的灯前,小心结下一串水晶佩。碧绿和紫红的水晶,琢磨得圆润无瑕,被淡淡珠光和月光,折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如梦如幻。他答允过她,将这悬苑里的葡萄尽数拔去,亲手再给她栽下一树葡萄藤。如今悬苑只剩了一片废墟焦土,就让这亲手琢磨的水晶葡萄,在这里永远陪着她罢。
      高羽笑道,“先生此刻来这里做什么?来瞧一瞧你好容易替永靖王夺下的敦煌,如今成了什么模样么?说起来,我倒是愧对先生了,如今敦煌,竟又落在别的人手里了。先生昔年的心思,倒是白费了。”
      柳容致冷冷望过去一眼,“你不必和我说这样的话。昔年之事,虽然是我谋算在先,但各有立场,我对不住的人,却也不是你。如今我来是为了谁,你自然心里清楚。既然是她拿到的东西,她选定的道路,我绝不能让其他人挡了这条路。”
      柳容致看了高羽一眼,“王爷不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么?我听说,王爷这一次,可是主动联络了我西疆的人。”
      高羽沉默半晌,“我以为,你不会来,来的人会是方文岄。”
      柳容致也沉默良久,“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更何况,”柳容致望着那一盏风灯闪烁的青紫光泽,“我也好久不曾来见她了。”
      高羽望着宫殿里的还不曾熄灭的几串灯火,“先生此刻在这里,只怕底下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吧?”
      柳容致随着他望去,“此人倒是十分难缠,短短几日,这敦煌王宫,竟然已经被他握在了手里。你手底下的那些人,十成也有九成被他牵制。”柳容致对高羽赞许一笑,“不过我也不曾想到,病弱的昌平王,也不是平凡人物。剩下的那一成人,才是这敦煌城里,最厉害的匕首呢。一旦出窍,所向披靡。”
      高羽笑道,“我能有什么本事呢?我身边的人,不过是为了守护我的妹妹,我的母亲,我的孩子。能成为先生和方文岄的助力,也是偶然。等今日过去,他们的存在,也依旧只是我的孩子身边的影子。先生放心,我知道永靖王是怎样的人物,我也不是有野心的人,这昌平王的王位,我并不在乎。坐在这里,也不过是为了我的孩子。我断不会威胁到他,没有这个意思,也没有这个能耐。”
      高羽冷笑道,“澎涞倒也真是厉害,若单单是我,或者是文岄,无论如何也拿他没有办法。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不管是我,还是早先的文崎怀蓉,今日的文岄怀蕊,都不过是永靖王明面上的棋子。敦煌背后的主人,却是早已经消失在所有人视线里的你。永靖王,还真是深谋远算。”
      柳容致的声音里难得听得几分笑意,却又带着说不清的几分冷意,“上官家的儿子,岂能少了谋算。只是他身上到底流着柳家的血脉,并不会真的利用自己的亲人。若真是这样,他自己又岂会陷入困境呢。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他。所以澎涞就算算尽了慕儿手中的每一步棋,却仍然算漏了一个我。”
      高羽默然良久,这个曾经名动天下,却最终隐姓埋名的人,才是这个敦煌背后的主宰力量。他将自己的半生,和自己的心,都留在了这里。就算承袭了柳家世袭的荣光领地,他却再也回不去西南的山水青郁,永远地将自己留在了敦煌。
      “今日一别,不知道先生,日后准备往哪里去?”高羽忍不住这样问。他忽然觉得,今日一别,也许再也没有人能像此刻一样,在明月下,在悬苑,在这一盏灯前,和他一起思念着那个已经归去大漠风沙的人。再也没有人,能够懂得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了。这个本该是仇敌的人,此刻却离他是最近的人。
      柳容致淡淡笑了,“我曾经助她回来,就要替她守住。只要这一场纷乱安宁,我去哪里,又有什么要紧呢?”柳容致望着远处的大漠,“曾经和她一起失踪的怀蓉,就在莫高,已经被文崎找到。我想,也许她也还在。我会去这大漠的每一个地方找寻她,也许她也还活着,也许某一日,我能找到她。”
      高羽的眼里,也忽然闪过一缕光。高羽想起文崎离开的时候,那样决然的模样。文崎深信自己能找到怀蓉,即使那就像是在大漠中找出一粒沙子。可是他竟然真的找到了她。高羽觉得自己心里,忽然闪过一线希望,可是瞬间又熄灭了。
      自己就算是找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呢?玲珑与他,以死亡做结,早已经无从拆解。他不能像文崎那样抛下一切去找她,他身后还有敦煌,有他们的孩子,更要紧的是,他就算找到了她,也会依然如指尖流沙。
      柳容致不曾问高羽,为什么不去找她。高羽也不会问柳容致,若是找到了她,会说些什么。也许,悬苑的大火,才是最好的结局。
      柳容致在悬苑的断壁残垣中坐下,这里这样安静,只有一盏摇曳的珠灯。柳容致轻声道,“这灯太细小了,她若是走远了,便看不见了。等这里再烧起一把火,不管她走的多远,也都能看得见的。”
      此刻已是凌晨,暗月西沉,旭日未升,正是最晦暗的时候。敦煌城外,一列轻骑如烟略过,为首的一个忽然勒住缰绳,回望那一座大漠上最璀璨光辉的城市。城池最高的地方,那本应如幻梦般美好的宫苑,此刻却如阴森的鬼影。时辰快到了,他在等,等一个讯号,开始最后的合围。
      第二骑见他回身,也缓缓停了下来。骑手抬头望着西沉的月,风帽落下来,广漠的风飞扬起一匹长发,乃是一个女子。
      为首的骑手调转坐骑来到第二骑身边,“蕊儿,城里还没有消息,你不如先去隐园,等我们的消息罢。一夜不曾歇息,瞧你眼圈儿都青了。”
      怀蕊转过头,语气略带疲惫,却藏不住笑意,“文岄哥哥哪里就这样能耐了,这样黑的天,你也能瞧见我的眼圈儿。”
      文岄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都是心疼你的好话儿,倒要被你取笑。知道你耐不住性子等着我,才带了你出来,却又还是不肯叫你逞强呢。”
      怀蕊自然知道文岄的心意,低头不再说什么。忽然眼角瞥见一道光,霍然抬头,抬手指着远处悬苑的方向,“你看!”
      自从一场大火之后,悬苑就只余烧焦的废墟。到了夜里,只有一盏微弱孤灯飘摇,再不复当初云上天宫的盛况。黑黢黢的一道阴森鬼影,叫多少人触目惊心。
      此刻,这道黑影却忽然重新燃烧了起来,像是一只吞吐火焰的猛兽,狰狞可怖。敦煌城的天空再次被点亮了,血红的光,穿透了还不曾过去的暗夜。
      文岄挺直了身子,“他们得手了,我们也该走了。”
      怀蕊点头,二人带着一行轻骑,再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城头的火光投过来,在荒漠上落下一行人长长的影子。
      魔鬼城的黎明,寒冷刺骨。起伏的土丘守护着这一块神秘的区域,在晨光里才刚刚浮凸起奇诡的身形,就被骤起的风沙遮蔽了。大风吹起黑戈壁的沙砾,尘沙扬起,整个魔鬼城陷入了迷乱混沌。
      一小队人马躲在风沙深处,匆忙地像远处奔逃,却在风沙里举步维艰。队伍中心,一个男人抓着一个女子,女子似乎是走不动了,数次跌倒,却都被男人扶了起来。
      男人口中似乎是不耐烦的样子,每次跌倒都呵斥着那女子,手下的动作却体贴细致,一手替她顺着气,一手从怀里取出一张丝绢,替她蒙住口鼻。
      也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女子再不能起来,只扶着男人喘气,男人无法可想,只好将她抱起,到一边避风的所在,小心放在地上。
      男人一把掀开蒙面,露出轮廓深刻的五官,正是游荡在荒漠上的高漱。狭长的眼睛除了一贯的冷漠,还有着愤怒,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男人对女人冷声开口,“你若是不想死在这里,就算是爬,你也得跟着我一起出去。”
      女人也放下面纱,正是董徽。一张南方女子的娇柔面孔,被风沙摧折得憔悴,只有眼睛还清澈明亮。
      董徽声音虽虚弱,却比眼神还冷,“公子说笑了,身后的人,追杀的是你,又不是我。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却知道,他们一定是来救我的。你若是想把我留在身边做人质,直说就是,何必废话?大不了,将我像一个包袱一样挂在车马上,又怎么样呢?若你不想带上我这个负担,随手往哪里一扔,也就是了,不必为我费事。”
      高漱脸上露出一丝怒火,似乎勉强忍住了暴怒的语气,一字一顿,“你说的不错,我还用得上你,你给我起来。至于是用马,用骆驼,还是跟着我,那是我自己的事。”说完就一把拖起董徽。
      董徽扬起脸,也不反抗,顺势起来,又趔趄了两步。
      高漱蹙了眉头,想说什么,却又终究忍住了。其实他心里想的,并不是方才的话。且不论人质的话,若是此刻现在把董徽丢在路边,不过一时三刻她就死了,哪里还能等得到救她的人?那一刻,他想的只是此刻,并没有想到将来,想到什么人质。只是这些话,他并不准备对她说。
      正在此刻,飞卷的沙尘里,忽然杀出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个长枪一横,逃亡队伍里落后的人,登时就被挑落地上。
      高漱霍然望去,来人年少英气,满是骄傲神色。风沙掠身,仍旧挺拔如松。方家最年少的儿郎文岄,气定神闲的站在自己面前,已是胜券在握的样子。
      高漱伸手飞过一柄飞刀,逼退了文岄的长枪,文岄也就不动,端坐马上傲然看着他。
      高漱见追兵已至,也不再奔逃,一声呼哨聚拢了残兵,转手拉过董徽,一柄匕首冷光一闪,就逼在了董徽腰上,低声道,“终于到了用你的时候了,你这条命,对我还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别乱动,”顿了顿又道,“你说过家里还有亲人,我想,你也不愿意死吧。”
      董徽并不曾挣扎,却忽然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风沙裹挟里,那一笑倾城,竟叫高漱呆了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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