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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7、第卅七章(09)小楼低隔一街尘 ...

  •   夜色沉沉,黄金铸就的宫殿里,隐隐传来几声咳嗽。那咳嗽声愈来愈烈,直让听见的人的心全都悬在了喉咙口。一层层的纱幔被揭开,药汤流水样地被送了进去,那咳嗽声却丝毫也没有缓解下来,反倒愈发剧烈了。纱幔最深处,一只修长却苍白的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接过还冒着热气的那一碗药,然而还未抬起多少,便无力地垂落下去。一声闷响,那银碗滚落,泼洒出暗黑的药汁,渗到金红地长毛的毯里头去,像是洇开了一朵血色的花。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几分心疼的焦躁,“哥哥怎么这枚逞强,都说了让你等着我来的。”金碧辉煌中,只见一个家常装扮的女子走了进去,一路的丫头侍从们却纷纷俯下身去。
      两侧的纱幔终于被尽数揭开,露出敦煌年轻的王者那一张苍白的面孔,脸上的笑容却是柔和温暖的,“纤雨,你来了。”苍白的脸孔因为浮现出的笑容也显出了几分生气,“怕你着恼,忍了这几日不曾说,漪儿都这么大了,我怎么瞧着你倒是愈发丰腴了。”
      纤雨的脸一红,娇嗔道,“都像哥哥你这么憔悴倒好了?”说着却鼻子一酸,“小时候咱们都一样的身子弱,我如今大好了,哥哥怎么还不好呢?”眼眶一红,竟就落下了几滴眼泪来。
      高羽自幼最疼这个妹妹,哪里见得她如此,反倒安慰起来,“罢了罢了,是哥哥不好。那桌子上有你最爱吃得玫瑰软糕,你快吃几口,可别哭了罢。”
      高纤雨倒破涕为笑起来,“哥哥,如今漪儿都能吃玫瑰软糕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呢。”
      高羽含笑,“你在我眼中可不就是小孩子么?就算做了漪儿的母亲,也还是小孩子。”高羽的神情略略有些伤感,“母亲如今早已经隐居不出,我若是不疼你,还有谁能疼你呢?”
      高纤雨神情十分感动,几乎又要落下眼泪,那泪花一转却又化作了甜蜜的笑意,“哥哥待我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将军对我,也是极好的,哥哥放心。”
      高羽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柔和里带着些微怅然,可沉浸在幸福里的纤雨,却是看不出的,“既然如此,那便更好了。我终究不能护着你一辈子的。”
      高羽忽然伸出手,郑重地握住纤雨微微丰润的手,那已经不是幼时那纤弱稚嫩的、需要自己保护的手了。如今这个女子,不仅是自己的妹妹,也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高羽忽然出神了,若是她还在,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被岁月消磨了锐气和青涩,忘记了恩怨甚至仇恨,只留下这样温柔的一笑。
      高羽望着纤雨,缓缓道,“妹妹,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敦煌,母亲,还有澍儿,就交给你和将军了。”
      纤雨一惊,“哥哥你怎么忽然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不过是旧日的病根子,偶然泛起来罢了,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多请些名医来看,自然也就好了。”
      高羽的神情却是淡淡的,“我也不过白说这么一句罢了,哪里说的上不吉利。你今日听见了,记在心里,也就是了。”
      纤雨不知如何去劝,也只是叹了口气,端过奴婢们新送上的汤药,一口一口地喂给了高羽。一时服药毕,高羽的神情也和缓了下来。
      纤雨笑道,“哥哥喝了药,正好睡上一会子。我去瞧瞧澍儿,也就回去了,明儿再来。”
      高羽却道,“这几日这里药气太重,澍儿怕是禁不得的,不如你抱了他回去,也给漪儿做个伴罢。”
      高纤雨笑道,“哥哥还说呢,漪儿才这么点儿大,脾气却是不小,哭闹起来谁都哄不住,唯有澍儿这个弟弟她爱得紧,每次见了都笑,倒是冷落了我。”
      高羽笑骂道,“你这丫头,和小孩子闹什么,快去罢。”
      纤雨笑道,“罢了,不和你说了,你的儿子我可抱走了,以后给我这个做姑姑得当儿子罢,可不给了。”
      纤雨本是笑言,高羽却是一惊,纤雨却不曾察觉,起身就要走,高羽却忽扬声道,“把世子抱来,给我瞧瞧。”
      服侍的丫头应了,一时便把澍儿抱了过来,纤雨先接了过来笑言,“这么,这一会便舍不得了?还说要送给我呢。”说着凝神瞧着襁褓里孩子的脸,“生下来的时候瘦成那样,这会子瞧着倒是圆润可爱。这孩子这样可爱,十足十得像他母亲呢。”
      高羽微微一怔,伸出手来,“给我瞧瞧。”
      高纤雨却只是走上前来几步,坐在榻前,“你身子不好,可不能叫你抱着,你就在我手里瞧瞧也就罢了。”
      高羽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凝神瞧着那襁褓中得孩子。圆润的脸颊上泛着红晕,睫毛那样长,像是一把羽扇落在那里。忽然,孩子的眼睛睁开了,原本可爱稚拙的脸上瞬间点起了圣洁的光辉,湛蓝的眼睛像是大海,深处闪着隐约的火焰。那一刻,高羽只觉得自己在这婴孩的眼中看出了无限的世界,自己的过往,敦煌的昔日,还有那个人。
      高羽深深叹了口气,这是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不管是对远去的昌平高氏,还说对更远的敦煌王族,这都是唯一的一段血脉了。这是他的希望,也是敦煌的希望。
      又看了良久,高羽终于移开了眼睛,“去罢,我觉得有些乏了。”
      纤雨见高羽神情的确十分疲惫的样子,也不再多说,抱起孩子,“哥哥好生将养着罢,如今敦煌正是多事之秋,哥哥若不好起来,这一府里的人,却要依靠着谁呢?”
      高羽微微一笑,目送着纤雨出去了。
      纤雨才一出门,高羽便又爆发出一阵咳嗽。身边的丫头忙走过来替他顺气,高羽摆摆手,只管自己咳嗽,又过了一会方才好了。这才低声问道,“可派了人护送郡主回去?”
      丫头应道,“王爷放心,遣了人去了。如今外头那些人看的虽然紧,好歹对咱们还算客气,也不曾拦着郡主进宫看王爷,就连小世子离宫,也不曾阻拦,自然不会对郡主有什么不利的。”
      高羽冷冷一笑,“他们自然会留着我们的,就好像当初上官家,不也依旧留下了我?只是他们也太小瞧于我了,他们以为礼遇于我,我就能站在他们一方,对曾经挟持我的上官家反戈相向,却不知道我早已经洞察了他们的意图。高漱早就和他们联络一气,就如上官怀慕是利用我联系敦煌王族的势力,苏衡和澎涞,也不过是想利用高漱身后昌平王旧部和那些部落的势力罢了。之所以留着我,是因为他们自认无力完全掌控敦煌局势,只等着我和高漱鹬蚌相争,好渔翁得利呢。不管谁最后活了下来,也必然元气大伤,不得不依附于他们了。”
      高羽的笑容愈发冷淡了,“永靖王一脉夺取了昌平高氏的一切,他们自认以为我是恨的。可是那与我有什么关系?那一切从来都不是我的。而我,却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所以,不论是谁,都不能从我手里再夺取这一切。”
      高羽勉力撑起了身子,虚弱的声音里满是杀伐决断,“传话给你的主子,今夜,就算起事之时。我别无他求,只望他能照顾好我的孩子,我的妹妹一家。”
      服侍的丫头短促地应了一声是,便退下了。
      层层帘幕无风自动,只留下深处的高羽,软弱地靠在软垫上,望向帘幕之外。也许这一生,他再不能看见外头的世界了。回想起来,他也曾经看见过,在缠绵病榻的时候,有人推着他,牵着他,悄悄走向楼阁高处,望着底下熙熙攘攘的尘世。也曾经在这尘世属于他之后,和那个人并肩而望。
      隐园日湖的水波吸纳了舒展得正好的月光,波水盈盈,神秘莫测。水波之下的地下殿堂被这样变幻莫测的光影笼罩,分外静谧幽绝。忽然原处响起一阵沉闷的声音,一块快巨石大门,逐次缓缓移开。与此同时,水下殿堂漆黑的四壁渐次亮了起来,东西南北,缓缓点亮了明珠,绵延有序,像是一只巨手点亮了漫天星辰。这一瞬,这个深处地下的所在,比星空还要璀璨。
      这静谧而璀璨的空间之外,忽然响起密密的脚步声,人数极众却又整齐有序,犹如一阵闷雷响过。忽然戛然而止,只有一个脚步声还在向前,坚定而迅疾。一个少年的挺拔身影穿过巨石大门,疾步走入了这璀璨星光的中心。
      殿堂更悠远处,响起一阵横笛声。曲声轻快,像是少年的歌。少年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带着诡谲面具的黑衣人缓缓走出,见了他微微一笑,吹完了这短短一曲,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笛。
      少年人向那人一拱手,“四舅父。”
      柳容致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柔和,“文岄,你都这样大了。”昔年方家与柳家虽有下血海深仇,却也是旧年往事了。就连怀慕,心里虽恨父亲,也仍旧对方家颇多恩遇。世家大族之间的恩恩怨怨,有哪里能说得清。柳容致如今心境豁达,遇到这样一个朗朗少年,又岂会仍有所记恨。
      不仅如此,他还记起了自己少年时的事情。自己的长兄柳容声,和文岄的姑母方绿筠,若不是因为后来的变故,只怕也是一对佳偶。当年的自己少年意气,也曾经跟随在长兄身边,见过那个明快的女子。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文岄与冷峻的文崎不同,与他家那些老成持重的父辈更是不同,嫡出幼子不曾经过什么挫败,始终朗朗如朝阳。看见今日的文岄,倒像是看见了昔日的自己。更何况,如今文岄唤自己这一声四舅父,不是身为方家人,而是因为怀蕊。这孩子也是聪明的,怕自己为难自己,所以才用这一声称呼,来化解彼此的尴尬。就算自己对方家旧人埋着再多的恨意,对这一个孩子,却是恨不起来的。
      其实就算是恨又如何?他必须拿回属于她的东西,哪怕是携手自己的仇敌。
      柳容致对文岄开口,“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文岄是知道方家和柳家的纠葛的,虽知道柳容致必定会答允自己,却不想他这样直白丝毫也不曾为难。文岄也是直爽的人,便直言道,“王宫里传出消息,昌平王与我约定,今夜便是起事收复敦煌之时。我如今虽获救脱得自由身,身边人手却是不足。澎涞和高漱,我只能顾得上一个,另一个,还请舅父帮忙。”
      柳容致早已料到,淡淡应了道,“你想让我去对付哪一个呢?”
      文岄答,“高漱在大漠流窜,自然有高羽的人去对付他,高漱是昌平王的子侄,原本王爷的家事交给王爷处置,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高漱的手中,还有一个董徽姑娘,王爷倒是要顾忌着些。董姑娘身出九卿之家,兄长与我家王爷情同手足。她流落在外,王爷和董家两位大人,都十分放心不下,只是情势严峻顾不得。所以,还请四舅父,将董姑娘从高漱手中救出来。”
      柳容致静静听完,却道,“高漱和董徽的事,你自己去办就是了。澎涞,留给我就是了。”
      文岄倒不想柳容致如此说,也只是应了,“舅父若是愿意如此,我自然听舅父的吩咐。只要舅父把澎涞治住,自然会军心涣散,再无人主事。只是,澎涞虽不会功夫,身边却断不会少了人保护,舅父要小心才是。”
      柳容致忽然抬头,面具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古井无波里忽然闪过锐利清冷的光,“怎么,你不信我?”
      文岄被那眼光一震,低头道,“不敢。”
      柳容致笑道,“我与昌平王高羽,也是相熟的了。这王城里的事情,我与他自然会配合无间,四门守住,翁中捉鳖,你不必担忧。至于城外的高漱,还有董家的姑娘,你就自行处置去。”说罢忽然掣出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你去罢,我这就进王宫去。昌平王高羽,我也是许久不曾见了。”
      文岄被那一抹寒光震慑,想到昔年听闻的,关于柳家公子的传言,忽然觉得,若是这样的人昔日不曾离去,不曾与自己的家族成为仇敌,或者,自己会追随在他的身边。
      文岄对柳容致拱手道,“一切听舅父吩咐。只是不知,事成之后,以何为号?”
      柳容致带着面具的面孔看不出什么神色,声音却忽然缥缈了起来,“悬苑之上,火光接天,以此为号。”
      文岄躬身一礼,抬起身来,柳容致却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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