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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2、第卅五章(01)拂檐花影侵帘动 ...

  •   雪尽寒轻,月斜烟重。清欢犹记前时共。迎风朱户背灯开,拂檐花影侵帘动。
      绣枕双鸳,香苞翠凤。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眼前少个人人送。

      蓉城的冬天,来的这样的迅猛。初雪的温情已经不见,漫天风雪飞扬,这一座城素日的旖旎尽数被埋葬了,只剩清寒刺骨。唯有梅花,却开的异常绚烂。腊梅的馥郁,红梅的娇艳,白梅的素雅,绿梅的清绝,楼阁粉梅的温软。那样绚烂的美,却仍旧不能叫人遗忘,这一座城池,陷入了怎样的危险境地。
      蓉城,此时已经成为了一座死寂的围城。没有希望,没有温暖,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冷的绝望黑暗。围城,这两个平平淡淡的字眼,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知道那字底下的沉重分量。那恐怖,像是融化在四周的梅花香气里头似的,一分一寸地逼迫过来,从口鼻里,从肌肤里,慢慢地渗透进了骨髓,无从逃脱。不管怎样地奔逃,也逃不开这样弥漫的恐慌。
      那恐怖不会顷刻间杀了人,却让人在日复一日沉重的黑暗和寒冷里,抽离了全身的暖气,和残存的勇气。最初的时候,还能有拔剑拼杀的决心,可随之而来的寒冷和饥饿,却让人从身体到心灵,都开始软弱起来。不管是华美的庭院,还是萧索的街市,每一个人,都慢慢地瑟缩起来。然而这寒冬,这饥饿,这恐慌,却无论如何也没有人能逃脱。昔日繁华明亮的江山明珠,如今一片黑暗。就连素来笙歌不绝的永靖王府,也沉入了这黑暗的永夜。只有一处还是明亮的,像是这暗夜里唯一的北辰之星。
      宜园的湖水沉寂,山峦默然,处处亭台,都像是空无一人。唯有无邻堂一处,仍旧灯火通明。这一处院落乃是宜园正堂,不在四山四水之间,却是山环水抱,独独占尽了风光。此时大雪覆压,白山黑水,坦荡苍莽,这无邻堂雄踞山水之间,四周暗夜无光,却有月色落于雪上,盈盈生辉。堂中灯烛明亮,温暖地渗出窗扇,落在雪上,比月色更暖上几分。在这月出雪晴之时,犹如地上初升的另一轮月。
      堂名无邻,门前一副楹联,写的是,天是有各能盖世,国中无色可为邻。字迹也非园中常见的清秀草行,而是古雅篆书,端然凝立。门前挂着小小两盏风灯,照着着自己,自有一种高贵气度。时值隆冬,无邻堂四周却盛放牡丹,姚黄魏紫,花开繁丽,俱是无双国色。在月色雪色辉映之下,犹如金玉雕琢,美不胜收。
      朱栏之侧,一红衣女子正扶栏赏花。雪晴风静,那一身红衣,在雪中愈发明艳照人。忽然檐下落下几朵雪花,落向那一袭红衣。衣袖下的手抬了起来,想要捉住那雪花似的,却又由得它从指缝间溜走了,重新落回雪地里,不留一些痕迹。红衣女子微微侧转身,簪上的金铃轻轻响动。
      女子对一边阴影里侍立的人微微一笑,“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这牡丹乃是百花之王,往年只知道这无邻堂的牡丹最好,却不知真能在寒冬开放。牡丹富贵,梅花清傲,这无邻堂的牡丹,竟能有梅花的风骨。”
      阴影里的人走出来,对那女子道,“这无邻堂,乃是宜园正堂,寻常王妃也不得入。入住无邻堂,非是为赏这画栏绣幄围红玉,云锦霞裳涓翠茵,更是一种重负。王妃如今看得见这雪地里牡丹花盛,也就不得不独傲风雪,才能守护着花开。”
      说话的人正是董润,只是往日里飞扬的神情有些郁郁,身形也清瘦了许多。青罗望着董润,眼里也有些沉甸甸的神情,半晌只道,“名花也自难培植,合费天工万斛春。这万斛春色,其实哪里是天工费心呢?还不是一代一代之人,竭尽心力,才能有着雪地花开。”说着望着董润灿然一笑,“仲平,你说的不错。这雪里花开实在不易,我一人纵然有心,只怕也担不起这重负,还望仲平多多帮衬。”
      董润神色一肃,揽衣下拜,恭敬行了大礼,“王妃放心,但有所嘱,万死不辞。”
      青罗走上前去,伸手扶了董润起来,“仲平不必多礼,无人处,还是如以前一样,唤我嫂嫂就好。如今这蓉城四面围困,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人可以依仗?我孤身远嫁至此,无父兄帮衬,如今就连王爷,也远在千里,鞭长莫及。仲平你与王爷亲如手足,我也逾越,将你当作骨肉至亲。我没有别的本事,也不敢放下什么豪言壮语。然而我要仲平允我一事,你我活在这世上一日,便要保这蓉城,不落于他人之手。”
      董润闻言一震,并未再下拜行礼,只沉沉应了一声是。话语简短,话语里的分量,却沉沉敲在青罗心上。纵然四面楚歌,青罗也觉得有了一些安慰。正欲说什么,却忽然一转头,瞧见窗户纸里映着的梅花的影子,蹙眉道,“这无邻堂里,色色装扮,都是国色牡丹,怎么会有梅花?”说着便扬声唤翠墨。
      不一时,出来的人却不是翠墨,而是澄玉,见青罗神色抑郁,倒是唬了一跳,恭恭敬敬回答道,“奴婢想着,这无邻堂牡丹虽好,却实在有些单调。这冬日里头,别的花儿都开的不好,炭火短缺,暖房里连水仙都不曾培植里,唯有梅花开的倒是比往年更强些。奴婢记得王妃最爱梅花清香,特特去里香雪海,折了一枝红梅回来,让王妃把玩。”澄玉觑着青罗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王妃不喜欢?奴婢这就撤了去。”
      青罗望着那梅影,有些出神的样子,半晌道,“也罢了,放在我寝室中便是了。这无邻堂里,原本只该有牡丹花儿的。别的花再好,在这里也是不相宜的。若实在是割舍不下,不忍丢弃,就留在卧榻之侧,不叫人看见也就是了。何必又要放在这显眼所在,倒是显得格格不入了。”
      青罗的话,澄玉不甚明白,有些委屈地瞧了青罗和董润一眼,也不敢说什么,便退下了。董润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见青罗沉默,便笑道,“这丫头说的不错,嫂嫂素来是爱梅的,那一日上山去,我还送了嫂嫂一枝红梅呢,怎么如今却不喜欢里?”
      青罗转过脸去,仍旧凝视着画栏一侧的牡丹,折下一朵在指尖把玩,“素日喜欢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在什么位置上,该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做女儿家的时候,我并不爱这些花儿草儿的,屋子里一只陶罐,几朵白菊,只求一个野趣自在。后来远嫁,又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每遇风雪摧折,便更爱梅花清寒傲骨。只是如今,这野趣也罢,娇羞也罢,清傲也罢,都是不合时宜的。我是这西疆的王妃,蓉城的女主。满城里的人,无一不指着我度日。只有这富贵绝伦,处变不惊,太平安详的花朵,才是最相宜的。至于我自己心里喜的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呢?”
      青罗说着就将那花朵簪到鬓边,对董润一笑,“伯平,明正院的诸卿想必就快到了,你且去前厅坐坐,待我换了衣裳,再来与诸卿相见。”董润忙道,“嫂嫂请便。”说着便目送青罗离去。再一转头细瞧,那窗纱后头漏出的梅花影子,已经不见了。
      青罗回到内事,果然见那一束梅花,正端端正正陈在那里。青瓷冰裂纹的美人瓶,与那疏疏落落几枝梅花,倒是十分相宜。青罗虽然心中不快,却也忍不住赞道,“这花儿当真折的好,寥寥几笔,如书画一般,颇为写意。”半晌却无人应答,青罗一怔,见澄玉在一角上站着,神情似喜似怯,吞吞吐吐地不肯说话。
      青罗见她那神情,倒忍不住笑道,“罢了,在我面前,不必这样谨小慎微的。方才我有些脾气,却也不是因为你的不是,你不用如此忐忑。”见澄玉仍旧低头不语,青罗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先下去罢。”澄玉闻言,如逢大赦一般,慌慌地跑了出去,险些撞上捧了王妃礼服进门来的翠墨。匆匆告了罪,又一转头跑的没影儿了。
      青罗见她那样,倒有些怔怔地,半晌才对进门来的翠墨道,“这丫头,这是怎么了?往日里和润玉两个,都是最嬉闹着没有规矩的。如今看见我,却像是避猫鼠似的,少了往日的伶俐讨喜。”
      翠墨一边展开翟衣服侍青罗穿着,一边却笑道,“王妃也不用怪澄玉,这些日子,王妃脾气是有些大,连我在一边服侍着,也是小心谨慎,何况是她呢?既不知道王妃的心思,也不知该如何迎合。好容易想起王妃喜欢梅花,巴巴儿折了一枝回来,想讨王妃喜欢,却又莫名其妙地被王妃一顿数落。依我看呢,这事儿,只能怨王妃自己,怨不得澄玉。”
      青罗一怔,笑道,“这倒都不是我的不是了?我这些日子政务缠身,实在是有些急火攻心。可她跟了我那样久,也该知道,我最是口硬心软之人。她这样避着我,倒有些叫我觉得寒心呢。”
      翠墨却叹气道,“王妃这话说的本不错,只是澄玉也冤枉。方才王妃和董润大人说的那一番话,董大人听的明白,我跟了王妃那样久,也能明白几分。可澄玉,不过是咱们府里的一个小丫头,心里想的,手里做的,不过就是讨王妃喜欢罢了,哪里懂得这许多若真是懂了,王妃心里,又真能快活了么?”翠墨为青罗理衣裳的手顿了顿,“王妃忘了,和澄玉一起服侍在王妃身边的润玉,如今,可还在地牢里头关着呢。”
      见青罗不说话,翠墨继续道,“澄玉怕王妃,并不是为了王妃近几日责骂她的缘故,而是因为一起服侍得姐妹润玉。润玉也是王妃近身伺候的人,如今在那里生死不知,她又怎么能不心寒呢?”
      青罗冷冷道,“我这一生,别的都能够宽恕。唯独不能容忍,我身边倾力倾心之人,对我做出悖逆之事。她既然有胆量做我身边的细作,就该知道,事发之日,就是她与我恩义俱绝之时。更何况,我并未把她如何,不过就是将她交给了刑律司,依律法处置罢了。此乃是刑律所定,与我何干?”
      翠墨的神情分明有了不忍,“王妃把润玉交给刑律司,这本无什么错处。只是我也问过董大人,这细作与它事不同,本无分明律例,都是酌情处置,所求的,不过是吐出背后之人,挖出最紧要的秘密罢了。如今交给刑律司,他们如何肯放过这唯一的线索?更何况,一个润玉事小,然而她背后,却牵着京城,牵着西北,她口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都可能扭转如今蓉城的局面。王妃将她送去刑律司,虽不是叫她死,可想来,还不如死了的痛快。”
      青罗神色略有松动,转而却又冷如冰霜,“她既然不肯说话,也是求仁得仁,又如何能怨我呢?”
      翠墨叹道,“王妃所言,乃是大义,澄玉不过小小丫头,哪里能知道这些?听闻她去刑律司偷偷瞧了润玉一次,回来畏惧王妃,也是理所当然。”说着瞧着青罗道,“王妃,你可曾去见过润玉?”
      青罗摇摇头,淡淡道,“她若是忠心为我,那便是我身边最亲近之人。若是她有了异心,我也不怪她,与她恩怨相绝,也就罢了。至于其他,这不是我该问的事情,我也再不想去问。若是心寒了,哪里还愿去过问别的?”
      翠墨见青罗如此说,也只有默然,半晌才道,“其实王妃也不用如此激愤。我西疆派去京城与西北之人,又岂在少数?当初清珏姑娘自请入京,昌平王妃潜伏于敦煌多年,不也是一样的情形么王妃能对她们心有怜惜,却怎么不肯对润玉存有哀悯?说起来,不过是因为润玉所叛之人,乃是王妃自己啊。”
      翠墨的话句句千钧,青罗竟被震得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吐出一句,“你跟了我这样多年,我竟然不知,你有如此的眼光。”
      翠墨叹道,“哪里是我有什么眼光,只是王妃当局者迷,我瞧着这些日子为政事殚精竭虑,有些看不清楚了。”
      青罗伸手抚了抚身上柔软精细的翟衣,半晌道,“润玉的事情,既然这么些日子也不曾问出什么来,也就罢了。她一个小小女子,坚贞如此,也可敬可佩,莫要再让人折辱与她,给她收拾一间干净屋子,派人替她养伤罢,莫要落下什么残疾。”
      翠墨忙应道,“是,我明日就安排此事。”
      青罗点头又道,“至于澄玉那里,倒也不妨事,日子久了,她自然会明白的。只是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如今的我,与当初的我,的确是大大不同了。国中无色可为邻,这是万众人仰望的尊荣,可也是万众人都不明白的焦灼孤独。我到底也不曾经过这些,这些日子,我只觉得身上有千钧重担,实在不堪重负。然而一口气也松不得,到底有些失态了。如今我一言可决生死,若是无心之间,让我亲近之人寒了心,却非我所愿。非但府中仆婢如此,驾驭臣下,也是一样。仆婢畏惧也倒罢了,若是君臣离心离德,便是后患无穷了。好在有你提醒于我,想必还来得及。”
      青罗深深望着翠墨,眼中都是切切的温情,“我身边还好还有一个你。我知道,也许众人都会畏惧我,甚至有一日会疏远我,唯有你不会。不管我是何等样境况,何等样的人,那也不会离我而去的。更珍贵的,是你始终愿意对我说真话。这一份情意,除了你,也就只有侍书了。”
      翠墨听到侍书的名字,略低了低头,转而温柔一笑道,“王妃说的是,不论何时,我对王妃,也都是言无不尽的。”见青罗神情疲惫,想了想又低声道,“其实我也知道,王妃看见那梅花不喜欢,也不是因为脾气的缘故。只是当初王爷征战前线,不远千里给王妃送回一枝红梅来。只是如今,”翠墨顿了顿,叹了口气道,“王妃不愿意见梅花,别人不明白,我却是明白的。只是那时候澄玉还不曾跟在王妃身边,自然不知道。”
      青罗长叹一声,那一声叹息里,带着无尽的温柔和怅惘,“是啊,那一枝红梅,还留在飞蒙馆里头。那时候的我啊,还是飞蒙馆里的世子妃,以为这世上最难之事,便是远嫁难为,夫君别离。却不知如今做了王妃,又是这样风雪梅开的时候,才知这世上为难之事,远远不止于那些里。”
      翠墨也是一叹,“澄玉说的不错,这无邻堂虽好,却也有些单调。王妃若是喜欢,那香雪海里的梅花,开的正是如胭如醉,美不胜收。飞蒙馆里,还有王爷给王妃留下的体己念想儿。王妃若是喜欢,可以去香雪海中看看,纵然不能,那些体己物件,也该拿来此间,日日相见,也能有些安慰。”
      青罗一笑,那笑容无尽怀念,却也坚决如冰雪,“罢了,这些东西放在跟前,徒惹伤心而已,倒叫人心智软弱,不看也就罢了。如今的我,只是无邻堂里的王妃,身上还有千钧重负。至于别的事情,都是不该想,不及问的。至于这梅花,”青罗嫣然一笑,“不知我有生之年,我是否还能再收到一次呢。若是有那一日,就算是一枝一朵,我也爱如珍宝。若是没有那一日,就算香雪如海,又能如何呢?”
      青罗说着,便伸手将方才折下的那一朵牡丹端正簪上发髻,自行往前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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