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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访稼轩未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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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访稼轩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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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落流年风雨,剑歌醉酒天涯。
      曾经满眼旧奢华:总是江湖夜话。
      
      谁问男儿心事?梦回千里平沙。
      携诗上马正嗟呀,旋斩仇敌马下。
      
      调寄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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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以前,——事实上,是941年前,也就是公元1162年——24岁的游侠江含坐在长江边上,饮酒,并且默默读着上面的那阙词。
      
      江含并不是一个词人。这首西江月词是他的一个朋友填的——那是个书剑不成、在江湖中游荡的落魄家伙,自称复姓双鱼,单名一个“儿”字,有个别号叫“闲游者”。江湖上的人为避仇家,改名换姓的很多,江含并不觉得“双鱼”这样的姓有什么特别之处,仅管百家姓上没有。
      
      “填词么,”双鱼儿以前在某一次喝酒的时候说,“并不完全是拿来给人唱的。很多的词,只是拿来读的。比如辛幼安,辛弃疾的词。”
      “辛幼安?是新出的‘名家’么?对于词,我倒是知道有柳永,苏东坡。”江含说,他对于文人一向比较反感。
      
      “现在我们应该做的是抗金。忘了么?金人就在长江的另一边。”双鱼儿说,“有许多勇士在那边抗击金人。——我这里说的是耿京。辛弃疾现在是耿京手下的一个掌书记。他可不仅仅是一个词文,明白吗?他现在还不是什么名家,但他可以成为名家。谁会知道呢?他甚至比你我都要年轻。”
      
      “我记得你一向都眼高于顶。”江含说。
      “你也一样,江含,你也一样目中无人,”双鱼儿说,“拨剑吧!霍!往旁一闪,然后把剑指在了那个狗屁盟主的喉咙上。只因为他巴结金人。”
      江含笑了,很明显,双鱼儿是喝多了,说话都不利索。上面那段说的是江含四年前的一次个人行为:那时他刚满二十岁,按一些人的说法,是“年可弱冠,血气方刚”,按另一些人的说法,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江南武林世家子弟江含,二十岁时因为当时的武林盟主厉若对金国派来的使臣颇显谄媚,而拨剑相向。此后便浪迹江湖。两年前他在长江边上认识了双鱼儿,倒也是一见如故。
      “大约两个月后,辛弃疾会过江来。你有兴趣见见这个人吗?”双鱼儿说。
      “到时候吧。”江含说。
      
      
      现在江含又坐在了长江边上,这个与双鱼儿最初认识的地方,独自饮酒。双鱼儿已经死了。几天前他才知道这个消息。
      固然在这种年代,死一两个人是毫不值得惊讶的,可在听到双鱼儿的死讯的时候,江含还是震惊得将手里的酒都洒到了衣服上。这实在是暴露了他养气功夫尚差的弱点。
      双鱼儿的死,是因为一个和尚,——法名叫做义端的一个强盗和尚。当初义端在北方也啸聚了千把人马号称抗金,辛弃疾说服他加入了耿京部下。不曾想义端竟然叛变,偷了耿京军中大印潜逃。刚好双鱼儿正去寻访辛弃疾,两人一同追击义端。最终在两天后辛弃疾追上并杀死了这个叛徒。——双鱼儿却被接应义端的金国高手完颜式谭伏击,死了。
      
      说明一下,江含对于背叛行为向来是极其厌恶的。也许这与他的性格有关。
      月亮早已经升了起来,江水滔滔东逝,毫不停留。江含晃了晃酒坛,大约还有小半坛的酒。——但显然现在不能再喝下去了。否则只怕就会误事了。
      远远的,长江上出现了点点火星:那并不是萤火,也不是渔火。那是站在船首的战士手中的火把。
      “来了么?这么快?”江含说,他放下了酒坛,一跃到早已准备好的小船上,“那么,我也来了。”
      
      月光下,一条小船转瞬间融进了大河深处。
      实际上江含今晚出现在这里并不仅是怀念死去的友人,他还受别人之托(他想到了双鱼儿,就应了下来),来接应那个辛弃疾过江的。不过,江含到现在为止还不认识辛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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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排火箭从追兵的船中升起,明亮的火光划破了月光下淡淡的江雾,直扑向前面的小船。船中人迅速划桨,大半火箭落空。——但也有一些箭枝找对了目标。划船人只得举桨格开火箭。这样一缓两缓,追兵渐渐接近了。
      “捉个活的!”追兵中有人嚣张的大嚷。划船人略显慌乱,追兵合围之势已成。
      
      江含的小船就在此刻冲了过来。他的船速实在太快了些,竟直冲到离追兵之船十丈以内才被发觉!
      江含放下桨,拿起了他的硬弓。——在江面上,远距离攻击才是上策。他可不会傻到只拿一把长剑做别人的靶子。
      “往这边划。”江含朗声说。连珠箭发,两面轮射。追兵中立刻响起了一片“嗳哟”“什么人”“小心”“扑通”之类的噪声。
      
      追兵已经发现了江含,立刻一轮火箭(还有许多是来不及点起火的)向他的小船直射过来!
      但是这一瞬间江含已飞身而起,在空中拨开了两枝箭,伸手在背后箭袋上一探,瞬间一弦三箭,咻咻咻飞向追兵。
      
      江含双脚踏上了逃命那人的小船。
      “行了,援兵到了,”他说,“你来挡箭,还是划船?……呃……还是我来划船吧。”
      月光下看得明白,那个逃命的人,竟只是个少女。——江含认为,男士么,理所当然是划船的。
      “不必,”少女说,“还是我划船好了。”
      少女没有了箭枝的阻拦,划船的速度就快多了,直向因江含出现而造成的包围圈缺口冲去。虽然还比不上刚才江含划船的神速,但也足够满足逃命的要求了。
      
      流箭乱飞中,江含放下弓箭,拨出了长剑,遮在那少女身前。追兵显然也发现了弓箭已无法对两人造成真正的威胁,——恰好此时船更接近了一些,长长的钩索便抛了过来,试图将人拉入水中。
      江含轻松地将接近的钩索都砍断了。
      
      “我很惊讶,”江含说,“辛弃疾是个女的吗?”
      “不。”
      “那看起来我接错人了,”江含说,“请问尊姓大名?”
      “我姓张,……”少女说,“张瑶琴。你呢?”
      “我叫江含。”
      “如果你接错了人,现在可以不用管我的事。”
      
      “可是我已经碰上了,”江含说,“你认识辛弃疾吗?”
      “认识。”
      “辛弃疾有个江湖上的朋友,叫双鱼儿,你或许也知道。”
      “不错,我知道。”
      “那就行了,”江含说。他笑了笑,追兵中有人将船板扔到了两船间的江面上,跟着飞身而起,在船板上力踏,借力掠向少女小船。看起来是武林高手。
      “何况被金人追赶的人,总是朋友。”江含继续说。
      “也许。”少女说。
      
      从敌船中掠过来的是两个人,一人扑向江含,一人扑向张瑶琴!
      江含还不知道张瑶琴的武功底细,不过现在她正划桨呢,“不必理会他们,”江含对张瑶琴说,“专心划船。”
      他后退了一步,长剑剑尖斜指向下,护在张瑶琴身侧。敌人一人用剑,一人用短刀,月光下用短刀的人先到一步,短刀凌空一划,抹向江含咽喉。
      
      江含身形微微一晃,似乎将往右侧横避,来敌早已料到,短刀一斜,预先刺向右侧,而他的左手翻起,一掌劈向江含右胸。——江含若是向上闪避,那么这一刀一掌便可以直接对向张瑶琴!
      然而江含只是身形微微一晃,并没有真的向右避开,……向右刺去的短刀落空了,但来敌的左掌结结实实地击在了江含右胸上!
      
      来敌显然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得手,他轻松地踏上小船,还稍稍愣了一下。
      江含被向后击飞!
      扑向张瑶琴的使剑高手恰在此时飞到!正正地撞上了被向后击飞的江含!
      如果可以把动作放慢了来看,我们见到是这样的:江含被一掌击中,借势向后疾飞,使长剑的来敌不曾防备江含撞来的速度。江含在三尺的距离内,早已蓄势待发的左肘横击,打断了来敌的鼻梁。随即反手出剑,刺入了来敌胸膛。
      
      当然这些动作并不是放慢了来看的。我们只会觉得在一瞬间,江含被一敌击飞,撞上另一个敌人,在空中将那人刺死。
      江含来不及拨出长剑,双掌顺势在使剑的人身上一击,返身飞回,双掌翻飞,转瞬间与持短刀的敌人激战在一起。
      他的唇角挂着一丝血痕。那是刚才被敌人掌力震伤了肺叶的缘故。
      
      张瑶琴才反应了过来。然而小船还没有能远离出追兵的弓箭射程,她并不敢停手。……不过,以那两个人迅猛狂暴的近身搏战来说,她也没法插上手。
      两人闷声打斗,——最终还是江含技高一筹,他抓住了一个破绽,以左手小臂硬挡短刀刀锋的代价,右手直拳以离弦之箭般的速度击碎了敌人的下巴,随即又是一个膝撞击在对方裆部,跟着一记肘击,最后是一个漂亮的手刀,干净利落地将对手放倒在了长江中。
      
      “用我背上的剑!”等张瑶琴把这句话说完的时候,战斗也已经结束了。
      很快的,小船离开了追兵的弓箭范围。张瑶琴显然松了一口气。“你受伤了,”她说。江含正撕下衣角,包扎左手小臂上的伤口,他感到伤口有些麻痒。——糟糕了,对方短刀竟然是喂毒的。
      “我得马上逼毒才行,”江含说,“别打扰哦,不然我死在长江里,见着龙王只怕要被他变成个毒王八。因为我小时候曾在龙王庙里撒过尿。”
      
      张瑶琴笑出声来,“划桨还不至于打扰你吧,”她说,“行,刚才你不让我动手,现在我也不会让人来打扰你。”
      张瑶琴看着正在运功逼毒的江含,心中莫名的感动……这个人竟能如此信任一个还不知来历的女子。她轻缓地划桨,小船在江面上平稳滑行。
      远处月光下追兵的火把还闪着点点的红光,但已经看不见人了。黑色的毒血沿着江含的手指,一滴滴地滑入长江。仅管波涛声很大,张瑶琴还是听到了毒血滴入水中的细细的滴达声。
      
      终于江含长吐了一口气。“好猛的毒!”他说,“你惹的麻烦还真是不小。”
      张瑶琴也松了一口气,刚才她也很紧张呢,就象是她自己正在运功逼毒一样。要知道,这种事是半点都分心不得的。
      “你功夫不错。”她说。
      江含微耸了一下肩,意思是说她很有眼光。当然在夜色中张瑶琴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细微动作。
      
      “谢谢。”沉默了一会儿,张瑶琴说。
      “这没什么。”江含淡淡地说,“我也没有什么需要你谢的。”
      “不,有很多,”张瑶琴轻轻地说,“比如你总是挡在我前面。”
      “行了吧,”江含笑了起来,说,“这因为你还只是个小姑娘。——对了,你惹了什么麻烦?”
      
      如果月亮再明亮一点,江含肯定会注意到张瑶琴的神情黯淡了下来。
      “是我父亲,”张瑶琴说,“他们都说我父亲勾结金人,背叛了另一个人。但我不信。”
      “那你怎么被人追杀的?”
      “我想去刺杀那个金将完颜式谭,——你应该知道这个人吧——这样他们就会相信我父亲不是一个叛徒。”张瑶琴说,“一个月前我就去刺杀他,可是都没有成功。”
      “完颜式谭么,”江含的心里又记起了那个会写诗能喝酒的朋友双鱼儿,然后他慢慢的用一种淡而冷的语调说,“恰恰好。”
      “我几乎跑不了……但你救了我。我运气很好,不是吗?”张瑶琴说。
      
      江含又耸了一下肩膀,意思还是说她的眼光很不错。这回张瑶琴注意到了,她没来由地脸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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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数骑兵疾驰而过,一色黑色披风迎风猎猎作响。战马黄金打就的蹄铁急速敲击地面,落叶纷飞。
      金人统领完颜式谭对自己的亲兵很满意。他们向来都是年轻剽悍、勇猛无畏的。很明显他们也是受到了主将的影响。——完颜式谭向来被人称为“长江以北勇武第一”。
      他们追赶的是辛弃疾。在完颜式谭的心里,这个宋人着实可恶。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前一次他这么生气,是因为那个汉人和尚义端已经将耿京部队的大印偷了出来,却在投奔他的途中被杀死,大印又被夺回。他赶去时,却被另一个汉人拦住了去路,虽然他格杀了那个汉人,但也已经赶不及了。——杀死义端夺回大印的正是辛弃疾!
      
      咻!一枝长箭蓦然从旁边的树林中穿出,准确地刺入了一名亲兵的颈侧,亲兵大叫一声,跌落马下。完颜式谭把手一招,众人迅速扯住了战马。
      “是谁?”完颜式谭冷冷地说。
      又一枝长箭从林中穿出,挟着猛恶无伦的风声,又一名亲兵不及闪躲,长箭穿过了他的胸甲,他倒地死去。
      
      “你们退后。”完颜式谭说。几名亲兵都勒马后退,只余完颜式谭一人冷冷盯着箭射出来的地方。
      然而树林里悄无声息,对方没有再动手。完颜式谭勒马等待了许久,又将手一招,人马又前追而去。前面已经没有可以伏击的林子了。并且,看起来对方的人并不多。
      
      完颜式谭并没有猜错。
      近江边的地方,有一个亭子。江含正站在旁边,左手握弓,弓弦斜倚肘侧。长剑挂在腰间,并未出鞘。他自己的长剑掉进了长江,这是张瑶琴的那柄。
      完颜式谭在三十丈外勒住战马。
      “刚才那人,就是你么?”他低沉地说,“名字!”
      
      江含没有回答,神色间却另有一股桀傲气势。
      “有气魄!”完颜式谭称赞说,“我是完颜式谭。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江含丝毫不动声色,仅管听到了这个名字使他想起了死去的双鱼儿。——就算是处于这种情势,他仍不得不佩服完颜式谭显露出来的霸气。长江以北勇武第一,并不只是吹吹而已。
      
      “不。”江含开口了,语气淡然而傲慢。
      “好!”完颜式谭佩刀出鞘,一跃下马,杀气立刻笼罩四周。八名亲兵举刀呼喝,更增威势。
      “辛弃疾呢?”完颜式谭冷冷地问。
      “他们过江了。”江含说。——事实上,他并没有遇上辛弃疾,跟完颜式谭只是偶然遭遇。他本来就是过来要接应辛弃疾的,现在是理所当然为他阻挡追兵。
      
      “辛弃疾枉被人称为‘青兕英雄’,”完颜式谭说,“原来只会让别人替他断后!”
      “中原英雄,岂是你所能评断。”
      “宋人懦弱,再怎么评断都是一样。”完颜式谭冷笑说,“上次为他断后的那个宋人,倒也算得豪杰。”
      
      “那个人,是我的兄弟,”江含慢慢地说,“你应该记住这点。”
      完颜式谭持刀,缓步上前。凝聚的内力使得刀锋所指之处,落叶尽皆碎飞。
      “他们也是我的兄弟,”完颜式谭指了指身后的几名亲兵,说,“你也杀过他们。你当然不会忘了。”
      “当然,”江含说,他依然持弓,在完颜式谭强大的压力之下,毫不为所动,“我杀他们时也很难过。然而我毫不犹豫。”
      “战争。”完颜式谭说。
      
      刀举,刀风呼啸而出,卷向二十步之外的江含!
      而在二十步之内,从江含硬弓中射出的箭,又会是怎样的呢?
      刀风与箭风,皆猛恶无伦。两股内力在空中交遇,刀风卷起的落叶轰然向四周激飞,而长箭铿然断为数截!
      蓦然间呛啷巨响,一道剑光迅如急电,在漫天飞叶中倏然穿出,直刺完颜式谭前胸!而恰在此时,完颜式谭前移两步,大吼一声,刀锋直劈而下!
      
      刀剑相交,铿然巨震,江含向后震飞,在空中略一转身,后背嘭然撞上亭柱,借势站住。
      完颜式谭直直向后滑退五步,才得以举右足踏地,稳住后退之势。地上青石板受他一踏之力,嘭然碎裂!
      
      八支长箭疾射江含。这是完颜式谭的亲兵见着机会,不约而同举弓射出。
      江含已稳住身形,举剑格开了来袭的箭枝。
      “很好。”完颜式谭低沉的声音说,“宋人尚有勇武如此之人,难怪还得半壁江山。”
      “江北江南,尽多侠士,非独我一人。”江含说。一缕鲜血从他嘴角缓缓渗出。刚才与完颜式谭硬碰硬的打法,使他的被震伤的肺叶伤势又发了。
      
      完颜式谭举手止住了亲兵们又一轮的弓箭,他又慢慢举刀。江含凝神以待。
      突然之间,一个女声喊道:“江含!”
      那是张瑶琴。
      
      - 4 -
      
      江含和张瑶琴趁夜绕开追兵过江。最终江含还是没有叫上张瑶琴一起出来,他吩咐她要看好小船。因为这是他们最好的退路。
      而江含出来探查地势,恰好碰上了完颜式谭。江含猜想他们肯定是一支追兵,便出手拦截了。
      然而完颜式谭的武勇更在他的预想之外……他对完颜式谭实力的估计受大多数中原武林人物影响,大都在“战术上藐视敌人”的层面上。——当然就算是正确估计到了,他也一样会做这些事。——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四年前那个为一句话而向武林盟主拨剑相向、最终离家浪迹江湖的傲慢的江含。
      
      和完颜式谭的一轮硬碰之后,他稍微处于下风:他昨夜的伤又发了,而他的左手,也还不是很灵便。
      对方除了完颜式谭之外,还有八名亲兵。——不要奢望那八名亲兵会愚蠢地旁观江含与完颜式谭单打独斗。
      但这个地方已经很近江边了。张瑶琴最终发现了正与人动手的江含。她立刻赶了过来。
      
      完颜式谭任由她走到了江含的身边。“又来了一个,”完颜式谭低沉地说,“是你,想杀我的刺客。”
      张瑶琴没有理会完颜式谭,她略带焦急地望着江含,……江含稍稍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要紧。
      “他们过江了,”张瑶琴对江含说,“我远远见到的,没有赶过来,先来找你。我父亲和他们在一起。”
      
      “你是说辛弃疾?”江含问,他的眼睛并未离开完颜式谭的身上,“这倒好。虽然我又错过了认识他的机会。”
      “我早说了我父亲不是叛徒。”张瑶琴说,这一点才是她最在乎的。
      他们说的话并不算大声,但也不是刻意不使人听见。完颜式谭一直听着他们说话,他哼了一声。
      
      “且慢,”完颜式谭说,“你说你的父亲是谁?”
      “这不关你的事。”张瑶琴说。
      “如果你的父亲是张安国,”完颜式谭说,“那就关我的事了。”
      “什么意思?”张瑶琴问,江含紧盯着完颜式谭的眼睛……他若有所悟。
      “我应该认出来了的……”完颜式谭说,“你的眉眼跟他很象。你父亲没把你带在身边么?难怪。”
      
      江含静静听着。……突然间他有点明白了。张瑶琴问:“难怪什么?”
      “既然你是张安国之女,”完颜式谭静静地说,“那你应该是站在我这边的才对。你不知道吗?张安国和邵进在十天前杀死耿京,投靠了我。”
      “造谣。”张瑶琴说,“我都亲眼看见了他和辛弃疾在一起过江了。难道你要说他们都投降了不成?”
      
      “你看得不仔细,”完颜式谭说,稍微有点嘲讽味道,“他们是在一起没错。然而张安国不是他们的同伴。张安国是他们的囚徒。——就在昨天,我不在的时候,辛弃疾伙同另外的两个人,闯进了我的军营,当众绑走了张安国。”
      “你说谎!”张瑶琴大声说。她脸色有些发白。
      
      然而,完颜式谭没有说谎。
      江含一直盯着完颜式谭的眼睛。出于对一个武士的了解,他可以判断出完颜式说的是真话……何况完颜式谭并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说谎。
      “我原本并不认识辛弃疾,”江含淡淡地说,“我的朋友却很佩服他。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佩服他了。能从你的军营中公然劫走一个人,的确有称‘青兕英雄’的资本。”
      
      “那只是因为我碰巧不在!”完颜式谭脸上出现了一丝恼怒的红色,这件事使他感到有失尊严。
      江含感到张瑶琴浑身震了一下。看过去时,她面色苍白,目光凌乱,——她有点手足无措了。
      “别担心,”江含对她说,“现在我们不必相信任何人的话。”
      江含话中的“我们”两字使张瑶琴好受了一些。这让她感到江含还是相信她的。
      
      张瑶琴深深吸了一口气。但在她开口之前,完颜式谭说话了。
      “在南人的眼里,你永远是一个叛徒的女儿。”他说,“如果你还是继续与那些人为伍,得到的会只有侮辱和伤害。并且,就算在我大金国,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看得起一个降将的家眷。然而我不同,我喜欢有本事的人。你昨晚的刺杀表明了你有这个本事。——你现在可以不相信这些,但我还是愿意给你留着一个机会。”
      这一番话是刺耳的。然而江含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张安国是个叛徒,那么,张瑶琴现在最好的道路还是投奔完颜式谭。
      
      “休想!”张瑶琴颤抖着说。一半是因为愤怒,另一半,却是因为莫名的恐惧。
      “至于你,”完颜式谭对江含说,“你的阻拦使我没有及时追上辛弃疾,也就是说,没有救下张安国。现在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投靠于我,追去杀掉那几个人。我提醒一下,你跟这个女孩是相识的,然而你的行为却会使他的父亲被人杀死。”
      
      “没有人能够对我东指西指,”江含冷冷地说,“尤其是一个金国人。”
      “你可以考虑一下。”完颜式谭也冷然说,“或者为了一个女孩。或者,你可以选择死亡。”
      江含没有回答。但那种傲慢神色已经帮他回答了。
      
      完颜式谭也不再往下说。他将刀举了起来。瞬间刀气弥漫,至刚至猛。原来,在他刚才说话的时候,一直都在蓄着刀劲!
      说打就打,决不犹豫罗唆。这才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人。
      
      江含往前跨了一步,横剑当胸。——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张瑶琴挡在了身后。
      刚才他是与完颜式谭对攻,现在摆出来的架势,却是守。以他的傲慢,不是因为张瑶琴在后边的话,早就举剑抢攻了。
      
      先是八支长箭呼啸而来。
      
      江含若是闪避,则守势便破,完颜式谭的刀便可在下一瞬间砍下他的头。然而若不闪避,他的护身内力强到足以挡开箭枝吗?
      
      张瑶琴窈窕的身影倏然从江含身后闪出,用一把短剑将箭枝都挑飞了。短剑是她从不离身的护身兵器。
      狂猛的刀风当头压下。完颜式谭持刀,大步而前。这完全是有去无回的气慨。女真人的剽悍,可见一斑。
      江含持剑不动。刀风掠起了他的长发。他的眼神是犀利,而专注的。
      
      那八名亲兵互望一下。迅速散开,一半的弓箭对准了江含,另一半对付张瑶琴。然而他们有些失算了:张瑶琴的武功招式也许有些华而不实,但她的轻功却是上佳的。这也正是她在刺杀不成之后还能全身而走的主要原因。
      
      然而必须要速战速决。江含自知有伤在身,不能久战。所以,现在他凝神不动,意只在一击!
      ——我们应该还记得昨夜他以受一掌一刀的代价,迅速扑杀两位高手的搏击风格。
      
      - 5 -
      
      事实上我并不想过多渲染这场决斗。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干巴巴地只写上两三行字,交待一下结果就行了。因为我从来不重视一场决斗的结果。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二十步。
      完颜式谭在距江含二十步的时候刀势达于顶点。而江含不得不反击了。
      江含长剑脱手飞掷,跟着全身飞起,凌空出脚,顺势在剑柄上力踢!使得飞剑之势,猛恶绝伦。
      然而江含此招是完全没有后路的:他身体凌空,毫无凭借;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于脚下,而全身其余地方已成无防备状态。
      完颜式谭根本没有思索的时间。飞剑呜呜之声,立刻到了跟前。他凭借着本能的反应,举刀横劈在了飞剑上面!
      
      当的一声巨响,火花飞溅。
      
      长剑被一劈之力,断成两截飞出!完颜式谭的刀也冲天飞起,他的指骨在剧震之下,断了三根。断剑的一截从他胁下飞过,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如果江含用的不是张瑶琴的剑,完颜式谭现在就已经死了。——张瑶琴的剑,比起江含惯用的长剑来,要轻得多。
      江含从空中跌到地上。两枝长箭分别射穿了他的右胸和小腿。
      
      完颜式谭与江含几乎是同时吐出了一口血。
      但完颜式谭没有再动。——张瑶琴的短剑找着机会,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然而张瑶琴也面现忧急。因为江含倒地,一动不动,而完颜式谭的亲兵都把弓箭指向了他。——他们不敢指向张瑶琴,生怕她动手。
      “行了,”完颜式谭低沉地说,鲜血很快染红了他受伤的胁部,“没有谁占便宜。”
      “我占便宜。”张瑶琴说。
      
      “那好,杀掉那个人!”完颜式谭对亲兵沉声说。张瑶琴的手颤了一下,几个亲兵的手也颤了一下。——还好,都没有走火。
      “不行!统领。”一个亲兵说。
      江含在这时候慢慢坐了起来。他强忍着剧痛,伸手拗断了右胸上的箭杆。他现在的样子,也许显得有些狰狞了,但也更显出了那种桀傲不驯来。
      
      “小女孩,”完颜式谭对张瑶琴说,张瑶琴的短剑就在他颈侧,但他似乎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你,现在是不是又算是一次刺杀呢?不过……对你以前的行为,我一直都没有生气。……这是真的。”
      张瑶琴的手又颤了一下。的确,有时候自思起来,她也有些奇怪完颜式谭为什么对她手下留情。也许那只是一个号称“长江以北勇武第一”的武士的骄傲行为之一吧,为什么要去猜测一个异国人的心思?张瑶琴没有深想。
      
      “放了他。”张瑶琴说。
      “你不应该对我这么说话,”完颜式谭沉声说,“你,现在要弄清楚的是,你的父亲投靠了我。在南人眼里,你只不过是一个叛徒的女儿。知道你是张安国之女,我一直将你看成自己人。你应该知道。”
      
      江含在这个时候缓缓站了起来。
      
      “回答你开始时的问题,我的名字,叫做江含。”他说,冷冷地扫了指着他的弓箭一眼,“记住:我从来不受胁迫。”
      他盯着完颜式谭的眼睛,……最后想起了自己的朋友。那个自称“闲游者”的改名换姓的江湖人双鱼儿。
      他拨出了小腿上的箭,举步往江边走去,他努力使自己的脚步平稳一些。不显出踉呛的样子来。
      
      “站住!”几名亲兵齐喊。
      
      张瑶琴的手紧了一下。
      “让他走。”完颜式谭突然说。几个亲兵惊异地看着他们的统领,完颜式谭眼神凌厉。江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他缓缓绕过了江边的一堆乱石,走掉了。
      张瑶琴刹那间感到自己心乱如麻。——仅管她一直说完颜式谭说谎,……但深心里,她相信了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叛变者。
      
      仿佛过了很久。
      “他对你倒是很放心,小女孩,”完颜式谭说,“也许他错了。”
      张瑶琴蓦然感到眼前一花,完颜式谭不知如何已扭过了身来,右手扣住了她执剑的手腕。然而这个动作牵动了他的内伤,又使他吐了一口血。
      
      我的父亲,就是投靠了这个人。张瑶琴想。她腕脉被扣,手臂酸麻,整个人几乎都在完颜式谭怀里……她的短剑当的掉到了地上。
      然而说也奇怪,她这时反而不再感到恐惧了。
      “你很有意思,小女孩,”完颜式谭说,他笑了笑,“你第一次刺杀我时,我就发觉了这一点。”
      
      张瑶琴没有说话,她突然感到他的身躯越来越重了,……本来是他制住了她的,但现在,他几乎是靠着她,才能够勉强站立。这使她想起了在小船上,江含在她面前毫无顾虑地运功逼毒的情景……一个亲兵觉出异样,他叫道:“统领!”快步上前,欲图扶住完颜式谭。
      
      
      江含勉强走上了小船。最终,剧烈的疼痛和牵动的伤势便他一头倒在小船中,昏迷了过去。
      等江含再度醒过来时,天已黄昏。小船在长江中缓缓划动。他抬起头来,划船的人,是张瑶琴。
      随后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它们已经被包扎好了。——还好,没有恶化的迹象。
      
      “是你。”江含说。
      “我杀了他。”张瑶琴漠然说。“其他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你不应那么做,”江含低声说,“你本来杀不了他的。……而且,这不见得使你以后的处境会好一些。”
      
      “我很难过,但我还是动手了。”张瑶琴说。江含想起了自己曾说过的话“我杀他们时也很难过,但我毫不犹豫”,他笑了一下。
      然而张瑶琴知道,如果不是一个完颜式谭的亲兵过于紧张,那么完颜式谭就不会死。甚至可以说,那只是一个意外。……她发现自己当时根本没有杀死那个人的想法。
      
      “我杀死了他。”张瑶琴黯然说,“而我的父亲,却投靠了他。”
      
      ——如果以我(作者)的观点,对于战争,她做对了。她本来就应该毫不犹豫的。然而但对于个人来说,她应该为此而难过。……然而现在我只是个讲故事的人,不负责对故事进行评论。
      
      江含笑了起来。“那不关我的事,”他大声说,“反正他已经死了。”
      他看了看小船上,那小半坛酒还在呢。他伸手将酒坛取了过来。
      
      - 6 -
      
      几乎在与此同时,长江南岸,三个汉子从船上将背叛者张安国拉上了岸。
      张安国的眼神是空白的。
      他知道,自己即将受死。
      而那三名闯入金兵大营中绑走他的汉子,我觉得,有必要说出他们的名字来,他们是:马全福,王世隆,和——辛弃疾。
      
      暮色渐渐洇染在了江雾之中。
      张瑶琴轻轻放下木桨。任小船随水漂移……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而江含默默望着北方,汴梁城的方向,又默然饮酒。
      
      “‘曾经苏州古战场,风动轻竹仍激昂。谁问英雄迟暮处?多与闺楼误晨妆。’的确,我的朋友,南渡之后,中原英雄之气还存多少?也许还有。也许我应该象你一样,和他成为朋友。然而现在,天已经太晚了。——啊,当然,我的兄弟,你已经不再知道这些了。你已经死了。”江含说。随后他举起酒坛,缓缓将剩下的酒都倾进了长江。
      
      张瑶琴在船尾,怔怔看着颓然醉倒的江含,……不知不觉中,她已泪流满面。
      
      
      (完)
      
      
      附《宋史·辛弃疾传》:
      
      ………
      
      金主亮死,中原豪杰并起。耿京聚兵山东,称天平节度使,节制山东、河北忠义军马,弃疾为掌书记,即劝京决策南向。僧义端者,熹谈兵,弃疾与之游。及在京军中,义端亦聚众千余,说下之,使隶京。义端一夕窃印以逃,京大怒,欲杀弃疾。弃疾曰:“匄我三日期,不获,就死未晓。”揣僧必以虚实奔告金帅,急追获至。义端曰:“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弃疾斩其首归报,京益壮之。
      
      绍兴三十二年,京令弃疾奉表归宋,高宗劳师建康,召见,嘉纳之,授承务郎、天平军节度掌书记,并以节使印告召京。会张安国、邵进已杀京降金,弃疾还至海州,与众谋曰:“我缘主帅来归朝,不期事变,何以复命?”乃约统制王世隆及忠义人马全福等径趋金营,安国方与金将酣饮,即众中缚之以归,金将追之不及。献俘行在,斩安国于市。……弃疾时年二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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