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斋练》连翘与覆盆子

33、第 33 章

　　火车呼啸地驶过，女孩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陈路恍惚中闭了眼，火车的轰鸣震得他耳朵发疼，有一双手在这个时刻扶起了他。
　　那双手枯槁如木，又生冷如冰，他慢慢睁开眼，视线已经有些不清楚，但是他还是看到了熟悉的拐杖。
　　火车轰鸣而去，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眼前的，是火车上的残疾老人。
　　刘品素呢？
　　他僵硬地抬起头看去，刘品素刚刚从地上站起来，踮着一只脚。他的脚受伤了，鞋子少了一只，白色的袜子上还有血迹。他好好的站在那里，而在视线相交之际，他对他露出一个非常明朗的笑。
　　陈路觉得这个笑，有种让人难受的温柔。
　　“那天你对我说，我们离开广元，去金水开个小饭馆，可以养活自己，为此我偷了我爸爸一百五十块，你也偷偷拿了一百块，我们买了去金水的火车票，准备连夜离开。”老人沙哑的声音响起，却有股别样的柔情。陈路吃惊的看着他走向那个唱歌的女孩，继续说道，“但是你妈妈发现了，你是个乖女孩，从来不偷东西，反倒是我……以前很混帐，所以让她一直反对我们在一起，可是……你还是愿意跟我走……是吗，睿睿？”
　　老人的唇角微微抿起，那个很多年前的晚上，火车还没有进站，他们的车还没有来，身后却有两家的父母打着灯找过来。他那时候和几个狐朋狗友鬼混过，没有人看好他们，但他是真的很想很想为她变好，很想很想平静地和她一起努力生活。
　　不能坐车离开广元，就自己走过去。至少当时他们天真的这么想。那夜的星空多美丽啊，他和她沿着铁轨跑出了很远的路，她是那样快活和明朗的，直到她被铁轨卡住。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为什么被卡住的不是自己呢？
　　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之前一直轻松的走在铁轨上，他在后面安静的听着她哼着的小调，然后她停了下来。
　　她的脚不知道怎么会嵌在铁轨的接缝处，只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她的脚出了血也没有拔出来，而火车就要来了。
　　星光下的女孩扬起脸问他，“我们开饭馆的话，你当厨艺我收钱好不好？”
　　他僵硬地微笑着说好。
　　她却随他笑的开心，又问，“等赚够了钱，我们去买独门独院的房子吧，我想吃葡萄，要搞个葡萄架，夏天的时候还可以乘凉，一边乘凉一边吃葡萄。”
　　“可是会不会有小虫子？”他其实还不知道葡萄怎么种。
　　“你捉虫子我乘凉，好不好？”她依旧微笑，满脸都是向往和渴求，他也笑着，眼泪却不知道怎么流下来，只能用力抱紧了她。
　　“我想和张知过这样的生活。”她最后说。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世界变成了红色，她的血流进了干涸的土壤里，他也在铁轨处失去了一条腿。
　　剩下的二十几年里，他在生活里磨去了所有的锐气和勇气。指责，痛恨，愧疚，，他一一去承受，但是一个人有多少精力来面对这些呢？
　　活着的人未必就是幸福的，以他这样的身体。
　　“我想和你过这样的生活，”他微笑着对正在怔愣的女孩说，“不要独门独院的房子，也不要葡萄架，只要我和你……”他顿了顿，“但是这样的我，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你还愿意吗？枯槁的，丑陋的，残疾的，不堪的。等了这么久，等来的张知已经不是少年明媚的张知，你还要吗？
　　他是……很想要的。他曾经以为活着是痛苦，却在死亡之后发觉，飘荡无依更寂寞。
　　没有人看得见你，就像是透明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二十几年里她却一直如此。她在等他到来，他却因为身体，因为愧疚，因为不敢再回忆当年的那一晚，从来没有再回来过，于是他就一直不知道，她一直等了他那么多年，等他带她走。
　　等待会让人发疯。
　　他不能让她疯下去，虽然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疯了。
　　叶睿怔怔看着他，良久，唇角勾勒出笑容的弧度，她并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灵魂和人一样，也要有归途，所以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亡灵，也会像人一样迷失自己。而她还可以庆幸，自己没有忘记等张知来找他。
　　“只要……你来找我就好。”她轻轻笑着，如雨后天晴碧水荡漾的笑，将这沉迷的夜，硬生生劈出一片亮色来。
　　自己的身体是飘忽的，他反握住她的手，指节纠缠，正如他们一直没有放弃的，纠缠着的命运。
　　莹白色的光里，他像是褪去了苍老的外衣，还是少年的张知有着稚洁的面容，他低下头去，在她柔嫩如花瓣的唇上印下最后的一吻。
　　“喂，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我们一起离开吧……”当年，他这样对她说。而今，愿望终于实现了。
　　莹白色的光乍现也是乍落，然后，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