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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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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盆里的水面映出连峻的倒影。灰裼素袍,蓝带青靴,俨然是个古人。只不过连峻对颜色不太满意,好像奔丧穿的衣服。
当然那头短发除外。头发不够长,既不能束发,又不能加冠。昨天来见江羽集的时候,江振衣随口编了套瞎话说连峻是因为头受伤而把头发剪短了,现在想想可信度还真是低,也不知道怎么竟然就能蒙混过关,也许当时江羽集潜意识里已经认定连峻就是廖纤尘,才没有过多怀疑,那把折扇也交还给了连峻。
江振衣……真搞不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开怀大笑,会犯傻,有时候又让人觉得冷漠和蛮不讲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呢?
不管怎么说,从今天起就让为师我好好招呼你吧,连峻暗自磨拳,加上昨天那档子事,咱们新帐旧账一块儿算。
吃罢早饭,江羽集把江振衣兄妹打发走了,偏要连峻留下来喝茶。待喝完茶,连峻由幽兰引着来到书房。房内矗立着木板隔开的书架,地上挨墙放着几口箱子,兴许也是放书的。室中有一张长长的书案,案上搁着几摞书,书后面坐着睁大眼睛向外张望的江悦诗,肘撑在桌上以手支颐的识墨,以及伏案苦睡的江振衣。
识墨见连峻进来,连忙坐起来想要捅醒江振衣。连峻嘴角一扬,摆手制止了他,然后附在幽兰耳旁小声说了些什么。
幽兰听完,会意地笑着点点头。她站到屋子中央,吸了口气,用足够大的声音叫了出来:
“老爷来了,小的给老爷请安!”
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江振衣像只被点着的爆竹般噌地直起身子,刚要张口叫“爹”,揉揉眼睛,没有发现江羽集的身影。
江振衣从睡眠到清醒的转换能力以及从桌上抬起头时的爆发力令连峻叹为观止。很快,江振衣的表情由茫然转为了然再到愤然,连峻此时再也找不到忍住不笑的理由了。
江振衣的怒容渐渐收束成一丝浅笑。“原来是廖……先生啊,看来学生是睡迷糊了,想是昨日和先生的偶遇搅扰了学生入眠吧。”
江振衣虽意在调笑,但他说的是真话。连峻的脸腾地红了,他恨恨地瞪了江振衣一眼,坐在幽兰拖出的凳子上。江振衣心里暗暗得意:扳回一成。
“若按诗的发展历程向上追溯,必当汇于《诗三百》,其中精华,又当首推十五国风。各位请先按我指定的篇章诵读吧。”
连峻开始分配篇目。他给江悦诗指定的是首篇《周南•关雎》,这篇大家都颇为熟悉,而且十分上口。江悦诗当然不会连《关雎》都没读过,所以这差事在她看来还是比较简单的。
接下来是识墨。识墨人如其名,粗识文墨却不易理解文意,连峻让他读《卫风•木瓜》,这里面没有很多难字,意思也比较好懂。
最后轮到江振衣。“我看看……那就《鄘风•相鼠》好了。”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满意地看到江振衣面露难色,连峻心中窃笑,古人骂人的水平真令人敬佩。
反正我没有任何所指,要怎么联想是你自己的事。
江振衣对此极度鄙视,这根本是在公报私仇嘛!
“先生,学生有个疑问。”
“什么?”
“先生喜欢国风中的那首呢?可否一读令学生们共赏?”江振衣主动出击。
连峻先是一愣,而后淡淡一笑。
“好呀。”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薄雾在眉间渐渐聚拢,连峻的目光透过重重书页和文字,似乎到达了不知名的地方。
“……先生?”
“呃,怎么了?”连峻被叫回神,有几分恍惚。
连峻凝滞的眼神令江振衣的心陡然有些发涩,他决定不再想法为难连峻。连峻却以为江振衣默不作声是因为发现他有的字音读错了,毕竟他还没有学音韵学,只好按现代的发音读。
“先生。”这回是女学生在唤他。
“什么事?”
“爹爹同意我下午骑马练箭,可以让哥哥陪我吗?”
这是江悦诗首次对连峻说出比较长的句子。可见江悦诗还是把这个老师放在眼里的,否则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人家想干什么还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江悦诗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连峻拿这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小姑娘没办法。
“好吧。”
小丫头喜得眉开眼笑。好么,这下江振衣也顺便解放了,连峻叹了口气,只有我被晾在一边了……
“你也一起来吧。”说话的是江振衣。
“我也……?”
“反正剩识墨一个人,也不能读书了。你一个人会很无聊吧?”
江振衣的善解人意让连峻不知该感动还是尴尬。这么大的男人还觉得寂寞说出来还真让人汗颜,不过江振衣完全可以理解,背井离乡嘛,岂有不感寂寞的道理。
于是,连峻顺理成章地跟江振衣兄妹一道出行。马厩外,识墨从马夫手中牵过两匹马,一匹个头矮小些,遍体赤色;另一匹高大壮健,浑身上下纯白如雪。
江悦诗拉过红马,也不用什么上马石,脚点马镫轻松上马。“哥,剩下的你看着办吧!”她冲江振衣嘻嘻一笑,便自顾自地跑出好远。
江振衣笑着摇头,便飞身上马。
剩下的是指……?一头雾水的连峻还在不解,江振衣伏下身子揽住他两胁把他捞上马,让他坐在自己和马颈之间,然后双腿一夹马腹,白马便向前冲去。
平生第一次骑马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连峻顾不上关注疾速倒退的景物,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坐骑的颠簸上了。当然,马跑得越快颠得越频,从没晕过车船的连峻这次似乎“晕马”了。
“别怕,颠不下去的,不然你就抓着马鬃。”
耳边传来的轻语令连峻心里一震,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连峻环视一下身子四周,这情形还真是……
江振衣双臂绕过连峻的身体攥着缰绳,看上去就像被他环抱着。
江振衣身体的热度透过衣物传递过来了。连峻没留意自己的脸颊也在升温。
我这是……?
两马驮着三人飞奔至小校场。那校场实际是建在山中。这里的山势比较平坦,前人便在山坡上相对空旷的地方开出一片场地,从前这里经常练兵、演习,校场一侧还摆放着观看演练的台子。城郊新的校场落成后,这里渐渐荒废了,偶尔有人来习武。
校场四周密密地环绕着高矮不一的松柏,是天然的屏障。本已不明朗的日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松枝针叶投下一道道细丝般的光线,整个校场飘荡着朦胧的青色。
江氏兄妹将自己的坐骑拴在树上。被自己的处女骑颠得头晕眼花的连峻则坐在校场边缘的一块青石上休息。
看台的对面立着五个蒲草编成的箭靶,它们被钉在背后的木桩上。江悦诗在距一个箭靶几十米远的地方站住,从背上的箭囊中取出一支箭搭在手中的弓弦上。张满弓,一松手,离弦的箭疾飞出去,正正地命中靶子的红心。
江悦诗向江振衣扬起小脸,露出一个颇为得意的笑容。后面的连峻在心里言语,没准宋代女将的史册上除了穆桂英梁红玉还会多一个江悦诗。
江振衣也笑了,笑容中混杂着宠溺赞许以及种种种种意义不明的情绪。他从江悦诗手中接过弓和箭,照样将箭搭在弦上,然后瞄准靶心,张弓,放箭。
连峻等着与江悦诗那一箭相同的结果。箭挟着风直冲标的,箭羽在空气中划出飒飒的声音。箭头端端正正刺入靶心,孰料箭的冲程并没有到此结束,而是冲破箭靶的木制靠背,完完整整地穿透过去,连峻看得真真切切,江振衣这一箭力道非同小可。
江振衣带着笑意望望吃惊地掩住口的妹妹。像是突然想起,他回过头,看到正处于失神状态的连峻,微微一笑。
“怎么样?是不是看呆了?”
尚处于失神与回神交替阶段的连峻差一点就要老实承认“是”,话到嘴边发觉不对,连忙改口,“……我哪有。”
连峻看着自己发呆的样子让江振衣感到说不出的受用。他冲连峻扬了扬手中的弓,“你要不要试试?”
让我试试?我没听错吧?明白了,这家伙要当着他妹妹的面看我的笑话。半是窘迫半是生气,连峻涨红了脸,“那个我怎么会……”
“你过来,我教你。”
看来是盛情难却,这小子怎么突然想起要教我射箭?大概是不甘心我当他的师父,一定要反过来教我点什么吧。连峻不情愿地站起来朝江振衣走过去。
“把箭搭在中央,左手握住弓,右手拉弦……”江振衣指导着连峻摆好姿势,“对,就是这样。”
这弓分量还真是不轻,连峻开始极度钦佩江悦诗的臂力,而且要拉满也……意识到自己如何缺乏体育锻炼,连峻悔不当初。
“手要端平,不能抖。”身后的江振衣探出双臂,轻轻攥住连峻张弓的两手。
体味着属于江振衣的手心的温热,连峻的心跳漏一拍。贴着自己的江振衣的身体散发着阳光的味道,一种令连峻异常安心的味道。
“瞄准目标,”江振衣握着连峻的手张开弓,“好,放箭!”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松开弓弦。飞出的箭在半秒内稳中靶心。
“你看,很简单吧?”江振衣笑着对连峻说。
面前人的笑容正如与连峻初识时一般耀眼,令人几乎无法移开视线。“谁说很简单的……”连峻小声嘀咕着。
我实在太奇怪了,难道我……?
不,并不是我奇怪,是这个人太像何为。
两人并没发现对视已经持续了多久。江悦诗一会儿瞧瞧连峻,一会儿望望江振衣,突然顿悟一般,小嘴一抿,神秘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