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无言》也静

27、补药

　　向北走了多日，天气渐渐转冷。天辽地宁，苍茫原野，塞北寒水融化汇成悠长水道，雕刻着肥沃富庶的土地，换来一方百姓的安居乐业。
　　北土壮阔，雄浑的山，奔腾的河，这里是满族发源之地，更是当朝皇室龙脉之所在。此行目的地是盛京，听胤祀说那里是满人的旧都，大清的根基之地，梦回之故乡，孕育出文明，更哺育出当年叱咤天下，虎狼之势的八旗铁骑。八旗进关多年却不敢忘怀，昔日皇宫，陵墓仍有专人看护，每年朝廷还要拨银子，派皇子大臣前往祭祀。
　　坐在软缎宽敞的马车内，随手掀开窗帘，遥望窗外辽阔景色，幻想成空中排列的北燕，随风飞翔，按照季节而迁徙寻找自己的安乐家园。看得出神时，胤祀都会悉心递来手炉，暖暖我日益冰冷的手心。
　　手心传来的温度仿佛烙铁般滚烫，不停拷问我为何接受他的关心，为何没有拒绝随他来关外，为何宁可压抑自己也不打听十四的消息。一日不见胤祯，我的心便悬在半空，我不相信杜墨乾，更不相信眼前这个儒雅淡定的八贤王。
　　这些日子，侍候在身边的下人侍卫都是陌生面孔，然而从他们对我忌惮敬畏的眼神，惶恐神色中我知道他们十分害怕我的身份，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有一天，侍候我的小丫头无意中提起自己是八阿哥府上的包衣，我方才恍然大悟。又是“姐姐“帮了我的忙，身边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不能得罪的姐姐，所以他们不是八阿哥的“私人”，而是他府上的奴才。
　　我愈发也肯定如果当下自己得了重病，凭借郭罗络家幼女的身份，必定要送回京城救治，不然连同八阿哥都要担责，更不论八福晋如何治他们的罪。于是每晚我都服一些红色粉末，这是明朝内廷的秘方，明明是药治疗女子体虚，服用后身体却日益发寒，衰弱，实际上是散尽寒气，一旦寒气散尽，自然恢复如常。杜墨乾当初给我时还笑称这是天下最像毒药的补药，使用时一定多加小心，别让别人把我当死人埋了。
　　所以我很小心控制每晚的用量，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我的病弱已不能遏制，我才有可能再见胤祯，亲眼看看他是否平安。

　　苍白脸色，毫无血气的嘴唇，服侍我的下人一日复一日紧张，日常流露出的焦急与不安让他们每天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在中暗暗自责，牵连他们为我受苦。胤祀治下之严，着实让人心惊，与贤王美名相差千里。
　　因为我的虚弱，行进速度大大减慢，本来十天的路程如今走了半月，还不及一半。后来胤祀干脆下令停在抚顺城内，召集城内的大夫为我看病。有多少大夫被胤祀踢出了门，又有多少人被罚跪门外，他们的人数加起来应该是全城大夫的总和。于是我暗自庆幸又惴惴不安，数数日子我已托了近十天，可药的期限只有十五天，如果他们还不送我回京城，我的计划便落空了。
　　无力地靠在床上，身上酸痛依旧，屋子里熏人的药味总让我有要呕吐的感觉。从窗棂射进的稀疏阳光让我想起去年冬日和胤祯在一起的时候，相拥着享受冬日暖阳，可如今我们之间隔了遥远距离，他在宫墙内，我卧病榻上。伸出手指，穿过空气想再亲近她，又慢慢握紧，让她温暖我冰寒的掌心。胤祯，你会想我吗，就像我现在想你一样。
　　“又在出神了，今天可觉得好些。”胤祀提着个瓷罐走了进来，眼睛里都是血丝，雪白长衫却纤尘不染。
　　勉强冲他笑笑，算是回答。药力让我变得和重症病人一样，虚弱无力，更愿意靠眼神、表情表达我的意思。
　　胤祀将罐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顿时一股清香萦绕于室。让人精神一阵，我好奇地望向那罐子，又看看他，眼中是询问。胤祀含笑而立，，琥珀深眸闪烁醉人云光，“这是深山花蜜，清甜甘醇，适合病人补身。”胤祀解释道，一边取出些用碗呈了温水小心调制。
　　他的手指细长白皙，比女人的还要秀气，可有谁能想到这样的玉手竟沾染了那么多血腥。我见过他杀人，也见过他授意别人杀人，也许越是温润的气质越需要腥燥的土壤，胤祀的淡定与从容源于他经历过太多的黑暗与杀伐。自从那日被他找到，每晚我都陪着他处理公务和私事，我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越是到夜晚越不能分开。
　　直到后来他发现我一日日衰弱下去，才让我夜里好好休息，安心养病。然而他不知道，每晚我都是在噩梦中惊醒，有时是他满身染血，有时是胤祯看着我无语受伤的神情。
　　喝了两口蜂蜜水，丝丝清甜留在舌尖，过后还有一丝冰凉，解除口中干热。眼中含笑，示意他寻来的真是好东西。
　　胤祀用手帕擦掉我嘴边的水迹，柔情尽显，“芸儿，你很想回去是不是，即使生病折磨自己？”一边擦一边说道。
　　我由刚才的娇羞顿时错楞，他竟然知道！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缓缓点头。与他，没有什么能隐藏。
　　“让我回京城，我不想再向前走了”低下头，既然被识破，我也无需再演下去。
　　“这个时候，回去还不如不回。”胤祀笑笑，端起手中的瓷碗又呈了一勺蜜水送到我唇边。
　　又是一口蜂蜜水，却不似先前甘甜。“什么意思？”趸眉问他
　　“昨日京里送来消息，十四弟被皇阿玛赐婚了，指的是完颜家的完颜皓月。月底成婚。即使你没病，我想我们现在也该准备回京了。”八阿哥站起身，面向窗外悠悠说道。
　　“你说什么？不可能！你骗我！”失控叫道，心里憋得要炸开，他的话如惊雷一般在我的心底狠狠轰响。
　　“芸儿，你该知道我说的是真还是假。”胤祀背对着我缓缓说道，挺拔身姿凝视窗外斜阳。
　　屋里是长久的沉寂，我们都没有说话。他望着外面好似出了神，我盯着地面仿佛要洞穿地下。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他就要成亲了，福晋却不是我；为什么他的婚事要办的这么急，皇室阿哥的婚礼哪个不要准备几年；为什么我不能躲在今世的身份里，平凡生活；为什么，让我和他相遇，却还要分开，隔墙相望。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尽早好吗？”抬起头，望着胤祀的背影，空洞眼神渐失光芒。
　　“等你好些就走，看你了。”胤祀转过身，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虽然他在笑，可笑意甚至没到嘴角，怒气留在眼底。
　　“我没事，过两天药效就过了。”
　　“就这么着急回去？”胤祀又是云淡风清的模样。
　　“是，我要回去。看他成亲，看他为人夫，为人父，看他一辈子高高兴兴。”想了想，咬咬牙说道。
　　“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胤祀撇下一句，头也不回的走出门。血色斜阳洒落一地，照在胤祀的身上仿佛也要渗出血来，浸湿他单薄的衣衫。
　　“他一定能，一定能快快乐乐的过日子。“我笃信重复道，抬手拿起瓷碗重重摔下，喘着粗气看向满地碎片，寻找一片填补自己破碎凋零的心。

　　回京的路上我还是和胤祀坐一辆马车，两个人多数时间都是沉默。他要么凝视着我，眼中的探究玩味让人心烦。要么看书，沉静面容又让人渴望亲近。
　　我则一个姿势坐很久，若不是胤祀递来食物和茶水，我怕是要闭谷。多数时间我都在想康熙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怎么会和杜墨乾交易。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我一点点思索中渐渐有了头绪，那就是他们有交易，但康熙并不知道我是长平，否则此刻我早没命了。是杜墨乾分开了我和胤祯，不然过去的婚约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解除。可是眼前这个男人仿佛知道一切，他究竟又是什么角色？
　　见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胤祀沉静地回望，宝石眸子光彩炫目，洞悉般镇定。
　　“你，和杜墨乾……。”
　　“我和他不相干，那天是他放我在洞口等你。”胤祀微笑答道。
　　“可你什么都知道，不是吗。”我不满他的敷衍，微怒道
　　“这些日子你也见了，哪一个阿哥是吃素的。自打第一次见你我便留意了。”胤祀放下手中书卷，看向我。“至于杜墨乾，他是见不得光的人。”
　　“你不怕吗？我的身份会让你身处险境。”盯着他，困惑我很久的问题。
　　“怕，当然怕。”胤祀眼中升起一片迷茫，也许他想起了康熙，那个无所不能，俯视众生的帝王。
　　心中还是一凉，心底渴望看他说怕的样子，然而看到了，却更觉酸涩。云淡风清的男人不该说那个字。
　　“很多不该做的，还不是做了，况且老爷子也默许了。”胤祀继续说道，眼神又恢复清明。
　　胤祀拿起书继续读，可久久未动。突然低声说道“也许有一天，我可以……。”
　　“可以什么？”
　　他抬头看着我莞尔，“到时你便知道。”
　　我苦笑，心想能否等到那时都难说，又怎敢奢望。

　　

作者有话说

　　最像毒药的补药，我喜欢！
和十四再见，又该怎样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