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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 10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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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建诠将薛时带到医院走廊一个僻静的拐角。
薛时此时忧心忡忡,根本不想和他多说,皱着眉问道:“汪主任,找我有什么事?”
汪建诠上下打量着他,啧啧道:“长得倒是一副好相貌,可惜悟性差了那么一点。”
薛时不解地看着他。
“小子,你再有三个月就该毕业了吧,我就直说了,我前几天特意去查了你的档案,发现你各方面都很不错,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鲁长门你认识了吧,他可是校长钦点的,日后他一定会大有作为,我们这一系出身的,混得都不会太差,说不定以后还能跟在校长身边,前途不可估量,怎么样?要不要加入我们?”
“汪主任,我只想安分毕业去当兵,我没有想那么多。” 薛时有些无奈,又是个来拉他入伙的,而且还是校长嫡系。他深知这其中水有多深,一旦进去了便会泥足深陷,进退不得,只能听凭别人摆布。
尼姑为他编造的这个身份,可谓是万无一失,即便是学校派人去查,往王雪松的祖上查几代,都是没有任何军政背景的平民。他最初决定使用这个身份,只是为了方便、不引人注意,没想到现在反而成了麻烦,各个派系争着要他。
“那么你现在可以想一想,难得我这么中意你,要向校长引荐你,”汪建诠笑道,“年轻人,眼光应该长远一点。”
“汪主任,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莫入此门,校门上挂着呢,我怎么敢多想,我得赶紧回去参加演习了!”薛时说罢朝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站住!”汪建诠瞬间冷下脸来,吼住了他,“小子,我劝你想清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卷铺盖走人!”
薛时脚步一顿,转过身,冷然道:“随便你。”
汪建诠大约是执教这么多年来从没遇上这样叛逆的学生,气得浑身发抖:“你也不必回去参加演习了,等着被学校开除吧!”
薛时摘下军帽往地上一扔:“正合我意。”
薛时担心莱恩的状况,偏偏汪建诠在这个时候拉他入伙,跟他纠缠,这让他的情绪更加恶劣,人一急,就急上了火,出言顶撞了他。
什么演习,什么派系,现在的他,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
他在急救室门口焦急地等着,不多时,有人脸上盖着白布被推了出来,后面跟了一个一脸沮丧的医疗兵。
薛时眼皮突突直跳,他喉结动了一下,控制住了自己要去掀白布的那只手,一把拖住那个医疗兵,犹豫了好一阵,愣是一句话都没能问出口。
那个医疗兵表情沉痛:“三个兄弟,没救活……”
果然,又有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先后被推了出来。
薛时瞪着那两具尸体,头脑瞬间一片空白,就连双脚踩在地面的感觉都有点发虚,不真实。
“那李教官他……”
“李教官还有另外六个兄弟没事,可能吸进去的瘴气少,症状没那么严重,不致命。”
薛时一颗心脏一下就落了地,好像灵魂归了位。
傍晚的时候,七名幸存者状况都稳定了下来,被送进了病房。
薛时搬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想静静守着莱恩,他甚至有点感谢汪建诠,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
顶撞师长又怎样?不能参加演习又怎样?被学校开除又怎样?什么都不重要了。
莱恩一直昏睡着,护士送来了病号服,薛时用刀子割掉他身上参加演习时穿的军服,给他换上病号服的时候看到了他遍布全身的红疹,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医生说过,这种疹子会引起全身性的神经疼痛,看来所言非虚。碰到他皮肤的时候,大约是觉出疼痛,他会无意识地哼一声,紧紧皱起眉。
因为疼痛和高烧,莱恩睡得很不安稳,薛时一直守着他,不时往他干裂的唇间滴一些温水进去。
莱恩睁眼的时候,眼前漆黑一片,很安静。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立刻就触到一处温软的事物。
薛时侧坐在地上,枕着他的手趴在病床边,他一直没有睡,察觉到那只手有动静,他条件反射一般跳了起来。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了几秒钟,谁都没有开口。
少倾,那个漆黑人影俯身,原本贴在他掌心的那处温软事物便缓缓贴上他的额头,一路向下,直到他的唇。
那双唇在那里逗留了片刻,颤抖着,连带着那人的声音都在发颤:“你可吓死我了……”
“不生气了?”莱恩摸了摸他的脸,他的声音粗糙干哑。
“生气,当然生气,”薛时离开了他,借着窗外一点月光,看着他,“说,对不起三遍。”
“对不起三遍……”
“说,对不起,说三遍。”
“……”
“你骗我、人在上海也不给我捎个信、还瞒着我,自己在中国到处乱跑,难道不该道歉吗?去年我一直都过得不太好,什么都不指望了,差点跑去庙里当和尚,你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突然跑过来,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可恨!”薛时把自己的委屈一股脑倒了出来,说罢还执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你实在可恨!”
莱恩低声笑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一事,忙问,“演习……”
“还管什么演习?你现在要好好休养身体,”薛时说罢站起身,转身跑去拧亮电灯,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很小心地扶着他坐起,碰了碰他的额头,“还烧着,要多喝水。”
莱恩依言捧着杯子喝了几口,问道:“有没有镜子?”
薛时挑眉看着他。
“我的脸是不是有点肿?”莱恩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却触到脸上的疹子,疼得嘶了一声,“眼皮好像也肿了,疼。”
都这种时候了,还在关注自己的仪容。
莱恩现在的样子,的确不太好看,脸上身上遍布密密麻麻的红疹,有几处皮肤肿得老高,看起来有点瘆人,因此薛时并不打算拿镜子给他。所幸他问过医生,只要好好休养,这种症状会慢慢消失,且不会留下疤痕,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直到三天后,几名教官来医院探望,莱恩才知道,薛时之所以能不去参加演习,天天守在医院里,是因为他被学校开除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夫根尼先生说你被学校开除?”
薛时正在把刚买来的热腾腾的饭菜装进碗里,他转头看了莱恩一眼,无所谓地耸耸肩:“是,我被开除了,就是这么回事。”
莱恩急得一下子坐了起来:“他们说你演习中途强行离队下山,还顶撞师长,拒不回去继续参加演习?”
薛时没说话,将饭菜一一摆在他面前。
莱恩一把揪住他,急得轻咳了两声:“说清楚!”
薛时挑眉:“真的要我说?”
“说!”莱恩的语气骤然变得严厉。
薛时拉过椅子,在一旁坐下,将他的手握在手心,怔怔凝视了他很久,轻声说:“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其他的事,怎样都无所谓。”
别的床位似乎有个伤员听到了,探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莱恩看着他,表情复杂。
那之后,薛时再也没有提过学校的事,只是每天守在医院里,变着花样给他弄来各种美味的吃食,小心翼翼为他洗澡擦身,病房里其他几个伤兵,看他们两人的眼神都不对了。
莱恩也对这个倔强孩子无可奈何,只得暂且把这事先放在一边,等他康复出院回到学校再说,到时候他去找教官总队长商议一下,这件事应该还有回寰的余地。
然而,演习进行到第六天的时候,又出事了。
清早,外面就喧闹起来,一大批伤兵被送进医院,他们浑身都是泥浆和血水,抱着断肢哀嚎着,样子十分狼狈。到了中午的时候,医院的整条走廊被塞得水泄不通,全都是临时搭的病床,医生护士医疗兵在人群中忙得脚不沾地,伤员们只能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接受治疗。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吵?是不是学校里的兵?”莱恩探头朝病房外面看,薛时立刻就关上病房门,将喧闹阻隔在门外。
他已经是一个被开除的人,不想再去管学校里的事。莱恩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这个小镇上的医院本身就很简陋了,他不想让他受到干扰。
“薛时!”
薛时眼皮一跳,转过身,挑眉看着他。认识那么多年,他知道莱恩像这样一脸严肃地喊他的全名,就代表他生气了。
薛时被他一直这样盯着,只得不情愿地开口,将他打听到的消息言简意赅地说了出来:“石磨子山脚下有座监狱,昨天晚上,监狱里有一群囚犯越狱了,跑进了山里,到处伤人。”
莱恩一脸震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汪主任呢?其他教官呢?总队长呢?派人进山了没有?”
“说是军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你不要担心,这不是你能管的事。”薛时执起他的一只手,替他拉好袖子。
莱恩稍微安下心,默默躺了回去,他还是没什么力气,整张脸陷进枕头里,不多时就睡着了。
薛时轻手轻脚退出病房,穿过水泄不通的走廊,走到拐角,叫醒了病床上的人:“贺六儿!”
贺六儿睁眼看到他,立刻就爬起身,一把揪住他的衣角,哀求道:“时哥,过去是我不对,多有得罪,希望你能原谅我。少爷现在还被困在山里,我求求你,救救少爷吧!那帮人根本就是死囚,不要命的,见人就打,我们已经有不少兄弟折在山里了,少爷他、他要是给那帮人抓了去,就没命了!”
贺六儿断了一条手臂,眼眶青肿,半张脸上都糊着黑血,样子相当凄惨。
薛时眉头紧蹙,最近的军营在城东,距离这里非常远,军队赶过来至少需要半天的时间,这期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时哥!我家少爷没见过这阵仗,他肯定很怕,你救救他,下辈子六儿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薛时找了张纸片,刷刷刷在上面写了些东西,塞给贺六儿:“这片山这么大,我不能保证能找到他,把他安全带出来,我先进山去,你应该认得柯先生,你到镇上去给柯先生发电报,叫他来,柯先生是军队的人,他一定有办法。”
那天在跳舞厅见过一面之后,柯少章就给他留了地址,让他想通了去找他,薛时一直没当回事,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他隐约知道柯少章和军队关系匪浅,而且对林玉良非常关心,林玉良要是出了什么事,柯少章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贺六儿捧着那张纸片,立刻就从病床上跳下,含着泪点点头,转过身飞快奔出了医院。
薛时回到病房,将军服找了出来,虽说他被学校开除了,但这套军服他一直没丢,悄悄洗干净了在床褥下面压了几天,压得平平整整的。
他匆匆换上了衣服,走到桌前,从水果篮里拿出水果刀,在裤子里藏好,然后走到莱恩的病床前,俯身看着他的睡颜,用气音悄声道:“我离开一下,很快就回来……”
一只大手突然伸到脑后,薛时一惊,脑袋再度被那只手按了下去,两人唇齿紧贴在一起。
两人悄无声息地亲了一会儿才慢慢分开。
薛时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好在病房里其他几名伤患都睡着,周遭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莱恩弯起眼睛笑着看着他,薛时有些窘迫,耳廓微红,低声解释道:“林玉良是我在这里唯一的兄弟,他出了事,我不能不管他……”
“我知道,”莱恩点头,从薄被下面伸出手,将一物送到他跟前:“带上这个。”
那是一把精巧的枪,薛时一看那枪的款型便知,那是他自己的工厂做出来的德国枪的仿制品,因为精度高,杀伤力强,销量一直不错。
这家伙!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会随身带着一把性能这么优良的枪!
薛时拿起枪,珍重地收好,又俯身抱住了他。
两人腻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在山里注意安全。”莱恩轻道,“我等着你。”
石磨子山脚下支起了一个营地,不断有受伤的士兵形容狼狈地从山里跑出来,被医疗兵搀扶进帐篷里检查伤势。
教官总队长和几个教官聚在一起,一边等军队过来支援,一边商量对策。
汪建诠背着双手,焦躁地来回踱步。这场演习真是多灾多难,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是一场彻底失败的演习。
不多时,他看到运送伤兵的汽车裹着一道尘土从远处急驰过来,停在营地中。等他看清从车里跳下的人,他登时就黑了脸。
“我应该已经和你说过,你被学校开除了。”汪建诠上前一步,挡住了薛时。
薛时皮笑肉不笑:“是啊,我现在不是你的兵,所以汪主任也就没有理由拦我了吧?”
“你……”汪建诠气结,瞪着他,“小子,你有种!”
薛时无意和这个人多说,绕开他就要走。
“这不是李教官家的那小子嘛,”苏联教官叶夫根尼走了过来,亲切地问道,“李教官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他还在恢复当中,多谢关心,”薛时索性晾着汪建诠,将叶夫根尼教官拉到一边,“叶夫根尼先生,我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
薛时从叶夫根尼的口中了解到,石磨子山脚下的监狱昨晚发生了暴/动,有二十一个囚犯组成集团,抢夺武器,杀害狱卒,从监狱逃了出来,跑进了石磨子山。这二十一个人都是亡命之徒,相当凶悍,再加上他们手里有武器,一进山就对还在山里进行丛林作战演习的新兵发动了无差别的袭击,目前情况还不明朗,有许多士兵受了伤自己从山里逃了出来,据他们描述,还有不少士兵被那些囚犯杀死,囚犯们手段凶残,杀人抢夺物资之后弃尸荒野,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薛时弄清状况,不声不响就往山里走去。
汪建诠从后面追了上来,怒道:“你干什么去!谁准你去的?”
薛时脸色一沉,冷冷道:“让开!我兄弟还在山里头,今天谁拦我都不好使,别逼我动手!”
“你要去寻死我不拦着,但是你是个被开除的人,你要是出了任何意外,学校不会负责!”
薛时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进了山。
薛时进山之后没多久,几辆军用卡车绝尘而来,一列列荷枪实弹的士兵从车上下来,整齐地列成方阵,等候检阅。
“纪团长!”汪建诠认出随后从车上下来的军官,大喜过望,连忙迎上去,“我们等了你很久了!”
这时,从车里走下来一位四十岁上下,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便服的男人。
汪建诠犹豫了一下:“这位是?”
纪团长给他们双方介绍道:“这位是柯少章柯参谋,也是西北军宋军长的私人顾问,宋军长跟前的红人。柯先生,这位是学校政治部主任汪建诠先生。”
汪建诠伸手跟柯少章握了握:“欢迎柯参谋莅临指导……”面上带着客气的微笑,其实他心下疑惑,这西北军的参谋,跑到南方来做什么?
纪团长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柯参谋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这次回家乡探亲,偏巧听说爱徒在学校里出了事,特地跟过来看看。”
“柯先生的爱徒?”
“我也是受故友所托,替她照顾孩子,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出了事,我不能不管,”柯少章摆摆手,“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汪主任,你能否和我说说现在这里是个什么情况?”
汪建诠大致把这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建在山里如此隐蔽的监狱,里面关的,绝非善类,这二十一个越狱的囚犯之中,大部分都是山匪出身,常年在各个村庄里打家劫舍作威作福,被军队剿灭之后在监狱里关了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见天日,跑进了山里,自然要用人血来祭旗,于是,在山里演习的士兵们就成了牺牲品,就连山顶营地里的几位教官都和山脚失去了联系。
柯少章听完,表情凝重。
纪团长和几名教官凑在一起商议了一会儿,制定出详细的作战计划。
演习的队伍现在都散落在山间,没人知道他们的具体方位,因此纪团长只得将士兵们分成五支小队,分头进山搜索。考虑到这次任务难度偏大,纪团长放话,但凡遇到不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可疑人物,士兵们可以直接击毙。
于是,在薛时进山之后不久,五队士兵也分头进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