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末世奏鸣曲》七萱

2、Movement 1 创世纪

　　起初神创造天地。……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神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
　　——《旧约•创世纪》

　　深夜，WPM总部，育儿中心实验室。
　　垂杨难以置信地看着育婴器中那个正吮吸着大拇指，同时用无辜眼神回望着她的小小婴儿。她缓慢的蹲下身，用与他平视的高度隔着玻璃细细打量他，听着耳边通过仪器而传出的他有力的心跳声。
　　这一刻，她才慢慢相信，眼前自己所看到的是真实的存在，不是自己的幻觉，更不是梦。他是真的存在的！
　　她猛地站起身，把育婴器中的他小小地吓了一跳，眼睛也随她而动，一直紧紧盯住她，像是深怕她突然消失不见了似的。
　　她注意到他的紧张，低头冲他微微一笑，柔声说：“别怕，宝贝，我们要回家了。”她按动按钮，育婴器的顶部随之打开，她轻柔却又略显笨拙地将他从里面抱了出来，放在准备好的毛巾上，将他身上的营养液擦干。
　　脱离了液体环境的他一时间似乎还有些不能适应周围的环境，茫然地晃动着手脚，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没关系的，宝贝，很快就好了。”她一边为他穿上衣服，一边安抚道。“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多尼见到你时的表情了。”

　　多尼是垂杨的保姆，更是亲人，但又不完全是。
　　他是一个高智能机器人，从外表看他和人类是没有差别的，他可以百分之一百得如同人类。因为他是为家庭管理及统筹而专门设计的，所以在这方面他又比任何人类要做得好。他完美的程序帮了他大忙。
　　然而此时当多尼看着手中正对着他咧嘴傻笑的婴孩，却不知道该从自己的表情程序中挑出哪一条来执行。
　　“垂杨，你真的……成功了？”他问。
　　在电脑前忙着输入数据的垂杨嘴角得意地扬起，说：“对，失败了九次之后。我说过我会成功的，你还不信。”
　　“他……”他掂掂手中的孩子，说：“真的就像你之前跟我说的设想那样……被制造出来的？”
　　“嗯。我现在在整理实验报告。我在实验室里已经给他做了基本的身体检查，你来看这些数据……是不是健康得不得了？好期待他长大之后的样子。”
　　“他还算是……呃，人类吗？”
　　“当然算啊，你没看到他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小男孩。”只不过，基因上和普通人类有些区别罢了，而那一点点区别可是她花费了两年的研究成果。
　　“那你用来克隆的人类DNA是怎么来的？难不成……”
　　“是，你想得没错，是昱的。”
　　“原来你还是没有放下他。”
　　她一阵沉默，刻意转移话题：“我想叫他维夏，你说好不好？”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多尼脑中只剩下这么一句谚语。已经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他不管再怎么反对，也都是无济于事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担负起带孩子的重责大任，垂杨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罢了。
　　可是，这个孩子好像不大正常吧？
　　“问题出在哪里？”垂杨眼睛看着不远处正跑跑跳跳地玩玩具的维夏，却是跟多尼说话。
　　“这好像应该问你自己吧？”多尼忍不住翻个白眼，这个始作俑者还挺会装无辜的嘛。
　　垂杨在心里闷哼，就是不知道才病急乱投医嘛。其实孩子健康就好了，她不用这么着急的，她真得很想这么安慰自己——可是，她要怎么安心看着一个三个月的孩子正在疯跑疯玩？
　　现在的维夏已经是个两三岁的孩子，可是他的真实年龄只有三个月。她确实稍微修改了一下他的基因，可是她并没有在生长速度上动手脚啊。难不成这是后遗症？
　　“或许我没有真的成功。”她泄气地说，“以前的实验几乎都在细胞分裂时期就打住了，失败得很彻底。可是这一次，维夏竟然就那么诞生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但现在看来，我的实验还是有问题。我好怕，好怕维夏长得太快，我还没老他就已经死掉了。”
　　“不会那么糟的。”多尼安慰她。
　　“就算不会那样，可是这样的维夏要怎么上学呢？”总不能三天两头换年级，转学校吧？
　　“他不用上学也可以啊，我们可以在家里教育他。”垂杨也是如此啊。
　　“不上学他就会没有朋友啊，我不想他和我一样。”
　　多尼这才明白，原来垂杨是如此孤单寂寞。所以她才会久久不能忘记昱吧。
　　“维夏只是昱的代替品吧？”
　　“不，他是我的孩子。”

　　三年后。
　　从总部实验中心回来，垂杨意外地发现家里竟然没有人。多尼有可能出去买东西，可维夏不该不在家的啊。事实上，她一直都禁止他出门。因为，他是不一样的。
　　正当她担心的时候，阳台上传来异常的动静。她跑到阳台，竟看见维夏正蹲在栏杆上，好奇地上下来回望着。三年过去，维夏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完完全全是五年前昱离开时的样子。
　　“维夏……”她轻声唤道，怕太突然吓着他，那里实在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你在那里做什么？”
　　维夏回头，看到是她，立刻喜上眉梢，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垂杨，你回来了！你怎么这么多天不回来？我好想你啊。”
　　“你刚刚想做什么？”她被他一下子抱在怀里，却依旧执著地问道。
　　“我好无聊。多尼出去了，还把门锁了。我出不去。我刚刚想可不可以从这里爬到顶楼，然后出去……”他为他自己完美的计划而洋洋得意，而垂杨却没这么轻松。她完全不担心他会做不到，虽然他们家在四十楼。她的维夏是与众不同的，比起任何人都要不一样。而正是他的不同，让她无法放心放他一个人出去。
　　“如果别人问起你，你该怎么办？”她真的不想再搬家了。
　　“我就说我是垂杨的小情人。”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
　　“是多尼说的。他说我要想永远跟你在一起，就要做你的小情人。”
　　“多尼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无聊了？一定是你瞎说。”
　　“垂杨，我可以和你永远在一起吗？”
　　“当然啊。永远。”

　　之后的某一天，垂杨没有去中心上班，而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维夏不觉得奇怪，过去两年的这个特定的日子里，垂杨都是这样度过的。可他实在好奇，倒底她在房间里做什么呢？
　　这一次，他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他要进去探个究竟。可是，她房门上的密码怎么办？
　　他尝试性地输入了垂杨的生日——不对！三次错误，机器便要发出警报了。他只剩下两次机会。
　　第二次，是垂杨的中心ID，依然错误！
　　他或许不该再继续下去了，因为他可毫无把握最后一次他能蒙对。可他一想，就算错了，顶多也就是让垂杨教训两句，反正她一直很疼他。于是，他决定再试一次。
　　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抱着玩耍的心情，他输入了今天的日期，结果竟显示了“CORRECT”，门锁开了。
　　满肚子狐疑的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垂杨的房间。在她卧室紧邻的书房里，他看到了带着三维电影仪的她。在她的面前的白幕上，正放映着一部影片，片中的主角是位少年，正斜倚在阳光下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书看着，偶尔抬头向她微笑。他说了句什么，维夏听不到。不仅是因为声音被垂杨控制只传入她的耳机中，更是因为他已完全惊呆了，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化为乌有。
　　只因为那片中的少年，竟完全是他的模样。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是“他”！
　　茫然中，他任由自己的身体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垂杨取下眼镜，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维夏，一时也慌了手脚，眼眶中还含着泪，也来不及擦干。
　　“维夏，你……怎么进来的？”
　　“他是谁？”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径直问道。
　　“他……”她当然明白他问的“他”指的是谁。对于维夏的身世，她从没有隐瞒，他从小就知道他是她“创造”出来的，可是她却从未告诉过他“昱”的存在。为什么不能说？因为她怕他受伤，就像现在这样。“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他不是我。”他说，却又暗自期望她否定他的话。
　　“对，他不是你。”
　　“那我是谁？”为什么他们会长得一模一样？
　　“维夏，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瞒你。他叫昱，是我的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可是他……五年前走了。你的DNA是他的。”
　　“我是他的克隆？”
　　“不，不完全是，你……”
　　“我只是他的复制，是不是？！我只是他的替代品！”他说完，便再听不进任何话，冲出了她的房间。
　　垂杨无奈地蹲下身，看着幕布上早已定格的、昱年轻而微笑的脸，泪水再也无法抑制住地，倾泻而出。
　　今天，是昱的忌日。
　　五年了，昱已经离开她五年了。每一次想起他，她都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所以，她一年中只允许自己在今天放肆地思念他。
　　可是，现在的泪水是为谁而流的呢？为什么维夏受伤的脸让她如此心痛？
　　什么时候开始，维夏已不再只是她的“孩子”？

　　垂杨走进维夏房间的时候，屋子里的灯关着，可她还是一眼便看到蜷缩在角落里他的身影。他知道她的接近，却并未有任何反应。仿佛在那一刻，他的思绪已经超脱了躯壳，凌驾于一切物质之上。
　　她走到他身边，伸手去触摸他的身体，他冰凉的手心让她的心不由一紧。此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她看见眼前的维夏似乎已变得不一样了！
　　他的头发长及腰际，柔滑地附在他的身体上。他的手指脱离了少年的纤细，竟多了几分男子特有的成熟。她托住他的脸，温柔地拨开掩盖住他双眸的发丝，映入她眼帘的人已不再是之前的十五岁的少年维夏。这个维夏有飞扬的眉眼，眼中少了几许无措与天真，多了几分坚毅，还有陌生。这不是维夏，或者说再不是她心中的维夏，因昱而诞生的他，现在是昱所没有的模样。
　　“对不起。”垂杨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冒出的第一句话便是道歉。她无法思考，更无法解释眼前所见的。她只怕是自己将维夏向消亡又推了一步。
　　“我只想着……我不要是他。我很害怕……在你心里，只有他，一直以来只有他，那么我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他说。
　　垂杨将他拥进自己的怀里。在她眼里，在今天之前，维夏一直是一个孩子，一个长得有些太快的孩子。可是现在，当她看着他与自己同龄的面容，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维夏的心是跟着身体一起长大的。
　　而她的一厢情愿狠狠地伤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