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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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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初相见
高台筑,夜未央。
华灯上,水袖扬。
我叫铃铛,在这名满京城的张家戏班中讨生活已近五年。正所谓戏子入画,一世天涯,油彩蒙了我的面,恰如同那丑陋的尘土蒙上了心,这一世,怕是别妄想着洗掉了。平心而论,我并不觉得这种日子有何不好。纵使名声难听了些,可能够吃饱穿暖,于我来讲便是件便宜事。攸攸之口,与我并无干系。
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人。他,是我毕生的梦想。
我记得那晚是当朝丞相的生辰。
戏班第一次给这等人物献唱,自然看重得很,从班主到打杂,皆乱成了一团,唯恐不能博得丞相的欢心。唯有我,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丞相也好,平头百姓也罢,往戏台下一坐,又有什么不同?班主见状,气急败坏地对我说:“我的姑奶奶呀,你怎的还如此悠闲?这次要是演砸了,整个戏班都吃不了兜着走!”
碧波盈月透纱光,晚风轻浮夜微凉。我摆弄着一根狗尾巴草,满不在意地道:“那般慌乱反而不易唱好。”
因着我是主角,班主的话也不好说的太重,他只好气哼哼地走了。我吃吃笑起来,暗道,排过了千百遍的牡丹亭,还能唱不好?
那一夜,月色如水。暗香浮动引人醉,月来无声催人泪。
眸光流转,衣袂轻扬。
我站在那高高的戏台上,扮着杜丽娘。那一刻,我迷惘至极,竟分不清究竟是我扮了她,还是她的魂钻进了这个躯壳。
躯壳 ,而已。
唱着唱着,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戏里的角儿都能或悲或喜地爱上一场,而我,却只能穿梭在各式各样的人生中,唏嘘人世冷暖,感叹世态炎凉,最终,伴着满身的铅尘度过余生。
难怪人说,戏子无情。我的笑和泪,早已点点散散地掺进他人的往昔,谁又能分清何为真心,何为假意?
甩袖,卧鱼,仰首,回眸,我皆谙熟于心。
那晚的戏唱的很好,安丞相重重地赏了戏班,且说过几日便是太后的寿辰,因此留着戏班住上几日,好为太后献艺。班主听了,自是开怀得很,感恩戴德地应了。而我却很烦躁,因为我讨厌丞相之子安宸风总是想方设法地纠缠我,说些有的没的。
只是,这由不得我。
我卸了浓浓的妆,独自走在回廊上,心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做戏子的,漂泊一生,自是无处为家。只是,待到我红颜迟暮,人老珠黄之时,又当如何呢?
突然,我察觉了一丝凉意,方知是下雨了。
没想到,这春雨,竟然格外的凉。
我缩着肩,过几日还要唱戏,若是这时着凉了,可就糟糕了。
如此一想,我拔腿便跑进了知春亭躲雨。
真是倒霉,我轻拭着额上的雨水,若是早知这般,就不出来乱逛了。我四处打量着,想看看周围是否有人路过,能借我一把伞。只可惜,路上除了雨水的微凉与夜的暗色,空无一人。
我想,大概这就是命定的劫吧,如果那晚我乖乖地呆在房里,如果那晚并没有下雨,如果我不是躲进知春亭,那么,我是不是就不会遇见他了?
可是,没有如果。该来的始终会来,即使今日迟了,明日也会如约而至,世道轮回,想必就是如此。
我犹牢记,那晚,他身着一袭白袍,眉目如画,好似仙人般清逸,翩然走进我的眼帘。
第一次,我知道有人连躲雨都是那般从容,不带着一丝丝的狼狈。
他带着笑意,问道:“姑娘,可否容在下在此躲避片刻?”
不知怎的,我的心好像猛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平日地伶俐镇定都不见了踪影。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
他道:“那在下就多谢姑娘了。
此时,雨势渐大。知春亭的四周都好像放下了道道水帘,将我和他二人隔绝在了一方朦胧仙境般。雨滴散落在屋檐上,滴滴答答的,仿佛是那仙曲里的伴奏。
我见他脸上带着几分湿意,便走上前,递了一方丝帕。
他接过丝帕,深邃的眼眸直入人心,道:”多谢。敢问姑娘芳名?“我狐疑地看着他,他连连解释道:”这丝帕被我弄脏了,我想回去洗过再还给姑娘。“
心生落寞。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厌烦戏子的身份。我和他萍水相逢,能否再见却是不得而知 。落花纷飞了我满身的尘埃,是是非非谁人罪,何不让我在他心里干净一回?
我低声道:”我叫雨微。“
”黄公子,伞拿过来了。“
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他接过伞,笑道:”我叫黄懿。不如我送姑娘一程吧?“
我的心突然慌起来,我不愿让他知道我住在戏班所住的梨花院。
我第一次扯了谎:”我在等人。“
黄懿把那把伞留给了我。淡白的伞面上,空无一物。
我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置身在这雕梁画栋的安府,心道,越是繁华越寂寞。蓦地,他转过头,我连忙背过身,只听他朗声道:”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他越走越远,我撑着伞,若有所失地走回梨花园。同屋的碧桃问:“你哪来的伞?”我敷衍道:“捡的。”她撇过头,低声嘟囔:“怎么好东西都被你捡着了?!”我没理她。
雨一直下,我望着手中的话本,破天荒的想,我是不是该洗尽铅华,离开戏班了?
我不愿再继续将我的人生与别人的纠缠在一处。
碧桃开始不分昼夜地练功,她灵巧的身影打破了我的痴心妄想——除了唱戏,我还能做什么?!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我开门一看,原来是丞相之子安宸风身边的小厮。他笑道:”铃铛姑娘,我家公子备了好茶,想请姑娘共品。“
我心里一阵恐惧。戏子做的久了,事情知道的也就多一些。这一去,谁都不能预见会发生什么。正当我想尽办法推脱时,班主的声音大剌剌的响起:”铃铛,你又贪玩不好好练功是不是?过几天就要演了,你看你砸了我的场子我不扒了你的皮!“
我松了一口气,对小厮说:”小爷,您看我们班主这脾气。“班主陪着笑:”这位小爷,替我我和您家公子陪个不是,不是小的不让她去,只是铃铛的戏份吃重,若是演砸了,只怕太后会怪罪。“小厮见状,只得离开了。班主见小厮走远了,才道:”铃铛,你平日小心着点,别招惹他们。“我点点头,应下了。
自那日后,我便益发小心,除了练功连房门都不出。只是,我越小心,安宸风便纠缠的越紧。而那个雨夜,仿佛只是南柯一梦。我时常想,我演过这么多结局甚美的本子,可自己的人生还是一团乱麻,多么讽刺。
我拿着画笔,想画出那个雨夜,可是无奈我画功不佳,那么美的场景被我画成了一片涂鸦。碧桃走过来,道:“班主在知春亭等你。”
我纳罕,为何班主要在知春亭见我?
知春亭的景色还是那般别致,只是班主并未出现。我不禁想起那个雨夜,那是我这漫长的人生里唯一的惊喜。他说我们还会再见的,我该相信他吗?如果见了他,我要说些什么呢?是好久不见,还是说你真言而有信呢?
“那日我请你喝茶,你为何不来?“身后响起安宸风的声音。
我大惊,道:”为何是你?“
安宸风身着玄色长袍,大手用力挟住我下颏,道:”怎么就不能是我?嗯?”我厌恶的挣扎,他松开手,望着我。我偷偷瞄向他,正巧与他眼神交汇。他笑道:“你不必偷着看。”我恶声恶气道:“安公子骗我来所谓何事?”他没说话,右手一闪,我觉得好像发髻上多了什么东西。
原来,是发簪。
我狠狠摘下,想要还他,只是,他人早已走远,声音却没散尽:“送你的。”
我愤愤道:“脑子有病。”
安府这几日都在寻一个叫雨微的姑娘。我的心如小鹿乱撞般,跳的飞快。原来,龙懿没有忘记那方丝帕。我偷着问班主,是何人在寻雨微,他神神秘秘地说是个大人物。
我心里一惊,能在丞相府找人的大人物,绝不会简单。
我有些失落。可我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不过是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难不成,这就是话本上的一见钟情?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戏子怎的会有资格正正经经去喜欢一个人?
是不是,这就叫命运弄人?
一日,我练功之时,不慎扭伤了脚。班主只好大失所望地让碧桃接替了我。只是,他不止一次摇头道:“还是差着那么一点。”
所有人都替我可惜,就这么丧失了一个在太后面前露脸的机会。而我却不甚在意。这种面上光彩的日子,总会有尽头的,又何必在乎多一次少一次?况且,碧桃很用功,总是没日没夜的练功,也许,得到了这个机会,可以让她得到脱胎换骨的锤炼。因此,我没有去追究为何青石板上会突然出现一块油渍,我也没有去查探碧桃可疑的行踪,这世上,没什么是我在意的了。若说失望,便是我找不到除了唱戏以外,第二条能够生存的路。随即,我笑笑,若是真的不再唱戏,恐怕得是我百年之后了。
我不能随意走动,只得躺在软塌上,屋里燃着紫云香,总是让人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间,我好像梦见了许多往事,比如爹娘总会省下一个鸡蛋不拿去卖而是煮给我吃,比如爹会挤出一点点银子去给娘买上一根簪花,再比如,一场大火让他们化作了灰烬,自此永远为伴。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口的缝隙刺痛了我的眼。门上的影子婀娜多姿,怕是个姑娘。
我道:“你找谁呀?”那姑娘推门而入,她的身形一闪,我便愣住了。
是那天给黄懿递伞的姑娘。
她道:“自然是找你,铃铛姑娘。”我心虚地低下头,道:“你找我所为何事?“她面无表情,道:”是我家公子让我替他还丝帕。“
我起身接过丝帕,她又递过来一个白瓷瓶,道:’我家公子送你的云肌膏,说是对你的伤势有好处。”我心里一动,还是微笑道:“那我谢过黄公子了。”那姑娘似是隐隐有笑意,道:“我家公子可是费了大功夫才寻到你的。”
我听后,瞠目结舌,等我回过神来,姑娘早已不见踪影。难不成,他费力找我,只是为了还我丝帕吗?
我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也一荡一荡的。
“傻笑什么呢?”
我深吸一口气,又是那个讨厌的安宸风!我板起脸,道:“恭迎安公子大驾。”他邪气一笑,道:“怎么见了本公子,反倒板起脸了?你可知那些姑娘见了我笑的有多甜?”我不以为意:“那我倒是敬佩的很 。”他得意道:“你拜本公子为师,学费呢,也不贵,你以身相许就成。”他的话像是一盆凉水,让我从里凉到外。难道,在外人眼里,我就那么卑贱吗?
我低下头,眼泪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安宸风顿时手忙脚乱,又是赔罪又是安抚。我想,他除了油嘴滑舌了些,品性也许并不差。
这也不能怪他,自己本就是个戏子,如何让他人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