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龙达》姜妃

4、离开

　　简同拿着DV四处拍，斗牛服装、照片、海报、文件以及戈雅绘制的斗牛画作都让兴奋不已，无法直接欣赏斗牛的小小失落也一扫而光。

　　回去的时候经过圣玛利亚教堂，一阵清扬、悠远、沉稳的钟声穿过清澈的阳光和狭窄的街道，使我和简同不约而同停住脚步。
　　教堂里有一些信众正做祷告，外面的喧哗热闹似乎与他们无关。
　　我和简同悄悄走到角落里坐下，享受这份异国他乡的宁静肃穆。
　　简同收起她的DV，默默的看着前方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双手交握在胸前，神情无比虔诚。
　　“你也是基督徒？”离开教堂时我问简同。
　　“不是，但如果心里有所求时，无论对象是谁都会想作一番祈祷吧！”简同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如果诚心祈求就能实现就好了。”
　　又是落寞的神色，连带着我伤感起来，其实刚刚我也当了一回伪教徒，如果圣母有知，就完成简同的心愿吧。

　　剩下来的日子里，简同仍然每天早上都随我一起外出。不过为了更有效率的利用时间，她借了米加的自行车。我去批发市场的时候就特意开慢一点，简同就骑车和我一起走。她帮忙挑食材，然后我回店的时候她就在城里到处逛。
　　不过现在她都会很早就回到“呢啦”，我忙的时候她也到厨房帮一些倒忙，闲的时候她也学我捧出几本港版小说，坐在晒得到阳光的位置上，指使我为她调制一杯冰冻的巴旦杏仁茶。
　　而更多的时候她就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一些趣事，一些生活的琐事，所以我知道了她喜欢肉类多于蔬菜，不能吃辣，在学校是田径队的，曾经为了要毕业的前辈逃课去做了一只银瓷戒指作临别赠品……在家里撒娇挑食的简同，数学课上昏昏欲睡体育课上精神抖擞的简同，喜欢唱K老点怀旧老歌的简同……尽管我没有参与她的往事，但是我对她却无比熟知，比我那些模糊不清的往日更加清晰。从那天她蓦然闯进“呢啦”，我的生命似要完满。

　　简同最后一晚在“呢啦”帮忙，“呢啦”不知为何异常的火爆。
　　简同既要为我打下手，又要帮忙上菜清洁。她不时从外面回来，一脸惊喜地告诉我客人又给了她多少小费可以够路费报销。穿着白色厨师服忙进忙出还有气力活蹦乱跳的，活像一只掏到萝卜的兔子。
　　打烊后米加、卡拉、格列还有店里的其他人为简同搞了个小小的送别会。大家关上门，拉上厚重的窗帘，灯光调至极为柔和，把几张桌子拼合成一张大桌子，中间颇有格调的点上蜡烛，摆上精心准备的食物。
　　这些准备当然是偷偷瞒着简同的，我以清洁厨房为由先留简同在厨房，然后大家一起布置准备。果然我让简同出来，她推开连通到大厅的门，大家一起说出我教的中文。虽然说得像孩童学语，口齿不清，但也能听清楚是：

　　简同，我爱你。

　　大家说完纷纷鼓掌，既为自己，也为这个相处一段快乐时光的可爱姑娘。大家都看着简同，但是她好像浑然未觉，低着头不知想什么。
　　掌声渐歇才听到她说：“真是的，这么大了，才听到这么多人一起像我表白，也算是没白来一趟了。”简同抬起头，眼泛泪光但是笑意盈盈。
　　我把这话翻译出来，大家又是哄笑着雷鸣般鼓掌。
　　紧接着大家拿出准备好的礼物送给简同，简同大方的收下，还慷慨的在每人脸上会赠一个香吻，作风非常欧式地道，想当天我礼貌地吻了她手背一下，她还慌慌张张的。巴斯克人的米加乱搞怪的，送简同回力球，还当场示范玩法，回力球在墙壁上碰撞回旋，力度惊人，大家争相走避，只有米加和简同两个人笑得开心。
　　我两手空空，当然是忘记准备了，简同恶意地像吻孩子那样吻我额头，怪声怪气地说：“你欠了我哦，我会讨回来的！”
　　然后大家又硬要简同致词，简同难得害羞，支支吾吾地拿起早有预谋的话筒，而我就在一旁待命，即场翻译。
　　“我真的很高兴能来到龙达，虽然只是机缘巧合，但是在这样美丽的小镇里可以认识各位，是我的福气，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我！”
　　简同说到这还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真是太瞧不起人了。
　　“我不会表达，只是有一句要送给大家，好人一定会有福报的！”
　　简同不多说什么，大家不依，又闹着要她唱歌。简同最后唯有唱了首英文歌，《Remember》。虽然不是天籁，但是简同独特浑厚的声线也足够大家陶醉，而且颇具台风，中间还穿插着一些演唱的小技巧，可见是学过的。
　　莫非是简同那个神秘又会唱歌的舅舅教她的？

　　突然一种熟悉的感觉又相我袭来，我已经分不清究竟让我熟悉的是什么。
　　简同？歌声？大家？“呢啦”？这地还是这时间？还是……
　　如此令我痛心，令我难过，这样终日缠绕提醒我的，为什么偏偏就让我忘记了呢？

　　幸好我不自然的脸色没有让大家扫兴，一班人早已忘记这个Party的主角是谁，自己唱唱跳跳的，像一群疯子，送别会倒像了迎新会。
　　最后不知是谁第一个推开门离开，大家陆续醉意蹒跚地离开，几个还算清醒还算有良心的留下来帮忙收拾，否则我就要用空啤酒瓶打人了。
　　大家走光光后，我和简同都不约而同地回厨房。厨房对于一个厨师来讲当然就像家一样，而厨房对于一个肚子饿的人简直就是天堂。

　　“喂，小厉，我饿了～”
　　简同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用目光诉说渴求，可见十分清醒。我要怀疑这里啤酒的质量，难道刚刚大家灌她喝的都是水？
　　“你刚没吃饭啊？刚桌子上摆了那么多吃的。”
　　我毫不客气地指出，而且最后桌子上只能用杯盘狼藉来形容，能吃的都到了大家的肚子里了，当然还到了脸上、衣服上、地上……我早说不能浪费食物了，看看山区小朋友真诚的目光！真是情何以堪。
　　“那些都是其他人吃的，大家都来闹我，我都没空去吃东西了。来嘛，大师傅，好厨子，厨神～”
　　哦，来摇我手臂了。
　　“好，把厨神多叫十遍我就给你做吃的。”这名字倒适合我。
　　“厨神厨神厨神厨神厨神厨神厨神厨神厨神厨神——”简同大喊，余音绕梁。
　　“好乖～”真令我满意，我到雪藏柜看看还有什么食材。
　　“——还没有你的份！”简同十遍喊完气也没换就补充道。
　　天杀的，手上的鸡蛋我给捏破了，山区的小朋友，哥哥对不起你！
　　害我动气，肚子也抗议了，再和她争辩下去就要发生两人饿死在厨房的离奇悲剧了，这等新闻上电视也不为过。
　　“你要吃就闭上你的嘴，否则我就要抓住最后的机会饿你一顿。”我恶狠狠的说。
　　简同总算也也知情识趣地闭上嘴。

　　龙达是在巴伦西亚自治区，而巴伦西亚的特色美食就是海鲜饭。而海鲜饭也是我第一个学会的西班牙菜。
　　幸好储藏的食材也算完备，我拿出龙虾、贻贝、鸡块、干豌豆、鸡蛋分别放入镬里爆香，然后是事先煮熟的特产米，炒至热透就加入全部食材，加入适当调味，最后添加藏红花，用文火慢煮。

　　“哇，好香！”简同随便拨开刀具厨具，坐在我身后的厨桌上，晃头晃脑的等吃，“不过这鸡蛋让我想起家里的蛋炒饭，我舅舅做得，可好吃了，不过，我已经，好久没吃了……”
　　简同又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中，我不知道她悲痛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也会跟着痛起来。
　　“这个鸡蛋是我自己加的，正统的海鲜饭是没有的，不过我都会不知不觉就加入鸡蛋，我有感觉，有人会喜欢吃。”
　　“嗯，我喜欢有鸡蛋的！饿死啦，好了没？先盛一碗给我嘛。”恢复到平时大大咧咧的简同了，但是我知道她的心仍是纤细的。
　　我装了满满一碗给她，看她吃得有滋有味，一缕长长的卷发没扎好，垂落下来成了一柔和的曲线。想到明天就见不到了，心里突然有种强烈的诉说欲望。
　　“呐，简同，我跟你说。你知道的，我的记忆力很差，老是记不得事情。”
　　我慢慢的说，简同抬头看我，用眼神示意我继续说。
　　“最近我总会想起一些片断，很模糊，但就是想不起是什么，只是觉得很悲伤很悲伤——”
　　我回忆着那种不可抑止的悲伤，那强烈的感觉就好像要吞噬我一般，我觉得难以呼吸。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简同停下筷子，认真的看着我，握紧我的双手，我感觉好一点了。
　　“至从你来，这些记忆就被勾起。常常，你都会和那些影像重叠在一起，无论是在‘呢啦’，在斗牛场，还是寻找箭头时。那些箭头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我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了！怎么办，简同——”
　　我究竟忘了谁？！是谁？是谁？谁记得？谁忘了？
　　这个问题不停在我脑中盘旋，我受不了了，我抱头蹲下来，这样或许使我好一点。
　　“小厉，你先冷静一点！别吓我呀！”
　　简同带着哭腔也蹲下来，紧紧的抱着我，她炽热的体温使我温暖。
　　“没关系的，忘了谁也没关系，只要你过得好，忘了谁也没关系，你知道吗？”
　　简同温柔又急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的眼泪不禁簌簌地留下来。
　　“不可以，如果我忘了你，怎么办？”
　　我难以想象我会忘了这样用力的拥抱，这样火热的温度，忘了简同爽快的笑脸，认真的表情。如果我忘了，我的世界将会崩溃。
　　“如果我的离开会让你难过，那你也可以把我忘了，我不会怪你的。只要你高兴，从此不要想起也可以。”简同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不过她马上用手背抹掉眼泪。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真的很怕我自己，怕我一天天的忘记你……”
　　这样比凌迟我更残忍。
　　“小厉，别这样，其他就让时间去讲吧……”
　　让时间去讲？但是时间是那么无情，那么残忍，它会提醒我你曾经存在过吗？
　　我好累，心里好痛，眼皮也好重。简同轻轻顺着我的背，我觉得我可以放松
　　下来，这一刻即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管。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厨房地上醒来的，晨光熹微的打在脸上，脑袋和呼吸都变得透明和清晰，我竟然还记得夜里突如其来的发酒疯。
　　我坐起的动作使搭在肩上的薄毯子滑落在地，那是简同的。
　　简同？！
　　厨房空落落的，只有我一个人，曾经盛过加了鸡蛋的海鲜饭的盘子已经洗好放入橱柜，其它地方也是打理得干净整齐，就像是每一个平常的早晨一样。
　　但是这里少了一个有着长长卷发的女孩，她本该在这里的，她曾经在这里的。

　　我跑到简同的房间前，稳住呼吸，轻轻敲门。然后是一段无限放长的等待，回应我的依旧是晨间寂静的空气。
　　我把手放在门把上，缓缓扭开。门没有锁，房里没有生气，也没有人，家具如同当初我第一天布置的那般，与我记忆中分毫不差，只是多了条钥匙孤单的躺在桌子上，好像有千言万语，终究还是沉默了。

　　你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如果会悲伤，请让我陪在你身边。

　　龙达的街巷依旧狭窄悠长，放眼望去尽是白色的墙壁，宛如童话里的景致。
　　但是就算是仙境般的景致，都不能令我有一丝丝眷恋，我只想快点到汽车站，也许她还在那。
　　可恨的是我又辨不清方向，小巷千篇一律，我都昏头了。麻木而心急地开着车，眼睛忙着寻找路牌。突然给我看到了转角处一个美丽的图案，尖尖的菱角缠绕着葡萄丝——我竟然看见了箭头“1”。
　　我马上转过车头，逆着箭头指示的方向走。顺着箭头走就会去到批发市场，可惜今天“呢啦”的食客注定要吃冰鲜食物了。

　　忘记了路，忘记了事，忘记了人，我从来不会放在心上，我相信兜兜转转总会有出路，如果真的存在过发生过总会有想起的一天。但是现在我不要等待莫须有的总会有，我深知道错过会意味着什么，人海茫茫，谁能料得到明天，要我怎么能轻易放手？

　　我穿梭在白色龙达，像在穿过柔软的棉花田，穿过白雪覆盖的城堡。可惜在我眼中却像最难完成的迷宫，任我穿梭往来却找不着北，谁能最快到达终点有神秘大奖一份，可惜重奖过期不候。
　　根据路标指示加上无数路人指点，让我千呼万唤的汽车站终于出现。

　　她究竟还在不在呢？
　　我不管不顾地喊着她的名字，身旁老外被我的美声叫法所震撼，纷纷侧目，幸好中文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语言，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
　　我把工作人员的警告和哨子声置于脑后，奔跑在等候上车的人群和待发汽车中。
　　“简同，你在哪？”
　　“简同，你还在吗？”
　　“简同，快出来！”……

　　“别嚷了，我在这！”
　　终于得到熟悉的充满元气的声音回应，我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连忙四顾，远远看见一部汽车上有人伸了半个身子出来招手。
　　我以冲刺的速度跑去，趴在车边。
　　“你怎么来了？”简同表情很惊讶，为了盖过车子发动的声音，大声地说。
　　“你、你、怎么、不告而别？”我喘着气说，不答反问。
　　“离别太让人难过了，我不想让你伤心。”简同像摸小孩子那样摸我的头，眼中流出两串泪珠。
　　“你、这样、才叫我伤心，不能留下来吗？”
　　车子要出发了，有车站的工作人员跑来要拉开我，我奋力攀着车窗边问道，简同车内的乘务小姐也来扶正她，不让她伸出窗外。
　　“如果你没有忘记我，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简同最后急急忙忙说道，是一个厮守的诺言。
　　“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绝对不会忘记你！”
　　我对着绝尘而去的汽车大喊，不知道我的诺言她又是否听到了。

　　这个车站可以看到刀削般的峭壁，龙达就是屹立在这样险峻的地形上，得天独厚而坚不可摧，所以六个世纪以前它成为最后才落入基督徒手中的摩尔城市之一。
　　而我总认为自己已经足够理智坚强，毕竟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这么多年。但就像龙达那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依旧陷落，我也拜倒在几乎小我十岁的女孩的球鞋下，像个孩子般又哭又笑。天意弄人至此，我也就服了。

　　我要做的就是努力记着她，好好的记上一辈子，然后等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