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往事》林惟汀

4、第四章

　　在此之后，郑乐飞陆续借给我许多书——《八十天环游地球》、《金银岛》、《鲁滨孙漂流记》、《汤姆索亚历险记》、《小公主》等等，还有《傲慢与偏见》、《简爱》之类的十八世纪版言情小说，我也不求甚解地一一拜读了。晚上做作业时，我就把书藏在数学作业纸下偷偷地看，但是我妈规定我十点钟之前要上床睡觉，所以我看书的时间十分有限，有时在课上也忍不住在桌肚里偷翻。
　　令我惊讶的是，郑乐飞竟然也在桌肚里偷偷看书。
　　“你看的是什么书？”我探头去看，原来是一本叫《童话大王》的杂志。
　　“能借给我看看吗？”我问。
　　“现在不行，等我看完了就借给你看。”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大为好奇，什么故事能让郑乐飞这样看电视剧《西游记》都觉得没意思的人如此着迷？
　　结果，在看完第一本《童话大王》后，我便和我的同桌一起深深陷入了皮皮鲁和鲁西西，还有舒克和贝塔的世界里。
　　郑乐飞看《童话大王》时，总是忍着一天只读上几页，就像吃自己最爱的食物时，往往舍不得一口吃完，于是强忍着，小口小口地品尝，希望吃的时间越久越好。不过，正因为他的这种行为，我要等很久才能拿到新一期的杂志。
　　郑渊洁的想象力就像一口永不枯竭的井，“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你永远想象不到的鲜活和惊喜，他的故事扣人心弦，以至于我竟然开始精神恍惚，不是幻想自己捡到了一颗可以在水下呼吸的龙珠，就是幻想在衣橱后的隧道里发现了控制世界的实验室。有时，我还会将书上的故事和动画片的情节混杂在一起，幻想自己拥有了超能魔法力，在面对任何嚣张的挑衅时，都能更加嚣张地双倍奉还。或者细数那些曾经让自己不愉快的人，在幻想中设计如何能让他们更加不愉快的具体情节。
　　所有的幻想一律以我自己的得意洋洋和别人的目瞪口呆作为结尾，到高潮处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十分过瘾。
　　终于有一天，我们上课时的心不在焉惹怒了数学老师。她发现我和郑乐飞大半节课都勾着头，每十分钟才用异常迷蒙的目光瞥一眼黑板时，面色不悦地停止了讲课。
　　老师的这种举动，通常意味着有人在开小差，于是全班同学都默契地安静了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瞄准，找到了即将被射击的靶子——我和郑乐飞。
　　而我们俩此时正深陷于天空之上的冒险旅程，对人间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甚至在她快步走向我们的座位时，都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啪！”一本书突然用力地拍在了我们的课桌上，我和郑乐飞吓得差点跳起来。一抬起头，就撞见了数学老师那张愤怒的脸。
　　“把你们抽屉里的东西交出来。”她简略地说。
　　我和郑乐飞互相望了一眼，他犹豫地掏出一本《童话大王》，我也慢慢地把刚刚拿到手的完整版《绿野仙踪》放在了桌子上，之前我只在《世界童话》里看过节选段落。
　　一时间，全班鸦雀无声，都在等待数学老师做出反应。
　　我们坐在第五组靠窗的位置，她看了我们一眼，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两本书扔出了窗外！
　　“郑乐飞，晚上让你爸爸给我打电话。”她冲着小胖子简短地命令道，后者的脸瞬间转为猪肝色。
　　接着，她把目光定在了我身上，酝酿了两秒，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开口道：“唐诗，我知道你在乡下读书的时候成绩不错，但你不要以为小测考了几次90分以上，就可以仗着一点小聪明在这里为所欲为。我告诉你，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骄傲只会让你自食其果！就是因为你开小差，我才不得不中断讲课，没办法完成今天的教学计划。你浪费的是大家的时间，你想想看，每个人为你浪费1分钟，40个人加起来就是40分钟！要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我们这课还要不要上了？”
　　我感觉一片燎原之火在脸上烧了起来。
　　她却不依不饶：“我听说你们家条件不太好，千辛万苦才从乡下转来城里上学，你不好好珍惜这个机会，竟然还在上课开小差看闲书，你就这样报答父母对你的付出？如果你不改正这种学习态度，我的课你以后也不用上了。”她又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回讲台。
　　我感觉自己好像全身涂满了胶水，全班的目光都黏在我身上，烫得我体无完肤。
　　那时候才知道，再没有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贴切的比喻了。
　　小学时代，我们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心智不成熟，也没有形成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只是在一些令我们感到羞辱的事件中，模糊地碰触到了“自尊”的边缘，但还远远不懂“权利”的意义，叛逆的基因也没有真正苏醒。因此，小学老师往往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他们代表了正确的一切——正确的答案，正确的说法，正确的行为，以及正确的态度。
　　所以，即便倔强如我，在对阵我妈时能英勇无比、宁死不屈，此时却也不敢多说一句。况且，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羞辱，我一直都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全班第一名，即便上课多说两句闲话，老师们也会对我视而不见。以前，我都是那个围观别人挨批评的人，这一次自己成了靶子，才深刻体会到被射击的滋味。
　　诚然，在长大的过程中，大部分人都会慢慢忘记那些年代久远的耻辱，忘记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感觉，这些小小的挫折，跟我们人生中将会遇见的其他挫折相比，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当日此情此景中，对于年少的我们而言，它却如此疼痛，如此事关重大。
　　郑乐飞因为成绩不好，时常当众挨批，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再加上他父亲是某局长的缘故，老师也不会太过严厉地指责他，所以他很快就恢复如初。下课后，他迅速地溜下楼，把两本书捡了回来，毫不在意地将《童话大王》摊在桌子上继续看。
　　而我却觉得那本《绿野仙踪》是如此烫手，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刚才所受的羞辱。
　　我第一次觉得，当差生也挺好，因为没有人对你抱有期待，包括你自己，于是也就无所谓失落和丢脸，无所谓那愚蠢的自尊。

　　从此以后，数学老师就十分看不惯我，在表扬小测90分以上的同学时，她总是拖到最后才不情不愿地念出我的名字。
　　这样的微妙，也许别人根本没有在意，但我心里却是一清二楚。
　　语文老师却恰好相反，因为我的作文写得好，所以她很喜欢我。
　　每周一次的作文练习是连着的两节课，第一节课讲评上一次的作文，第二节课则用来写本周的题目。
　　谁要是上一次得了高分，语文老师就会在第一节课时，让他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声朗读，有时还会拿去别的班借鉴学习。如果有人的作文写得不好，老师还会让写得好的同学去指点一二。
　　这份荣耀，一般由几个优等生轮流共享，不过，现在又多了一个人分享这份特权，那就是我。
　　每次，语文老师都会花大量时间分析点评我的作文，并且夸赞我的作文立意深刻，语言生动，还称我是她碰见过的最有写作天赋的学生。任谁听了这样的夸赞也会有点飘飘然，于是，每周的两节作文课成了我最大的期待。虽然在数学老师心中，我的地位不断下降，但是在语文老师这里，我好歹也算扳回了一局。
　　转学生在班级的存在感通常都很弱，而我因为上次被当众挨批的耻辱，以及作文课上的风光，多多少少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但真正让我一战成名的，还是期中考试。
　　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因为我考了第一名。
　　大伯在大院里逢人就说，我们家的小诗啊，从来没见过她安分地学习，天天看报纸看电视，没想到一考试就是第一名，天生是读书的料！
　　期中考试完是家长会，而每逢家长会，都是我妈人生的巅峰时刻。别人是去家长会上总结经验的，我妈是去家长会上接受表扬的。
　　她开完家长会回来，告诉我郑乐飞的爸爸穿着一身西装革履，手里还拿着个公文包。
　　“他还带了纸和笔来做笔记，老师表扬你的时候，他问我平时都是怎么教育你的，我说我真的没怎么管你，主要还是靠你自觉。”
　　“那郑乐飞爸爸怎么说？”
　　“他说郑乐飞这次数学没考及格，他都愁死了，准备给他请个家教。唉，成绩不好真是不省心啊。”我妈还挺同情别人。
　　第二天，老师就把郑乐飞调到前排去坐了，我沾了他的光，也调到了前排，他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他爸坚持要求自己儿子和全班第一名坐同桌。
　　“唐诗，为什么你上课听一遍就懂，我听三遍都不懂？”他可怜兮兮地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