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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桑充国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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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桑充国
大宋最富盛名的布衣大儒,已在弥留。
尽管仅仅担任了三个月资善堂直讲,但桑充国在皇帝的眼中,明显是不一样的。这是大宋士大夫默认的事实。
皇帝赵煦亲政之后,数次遣使诏桑充国入仕,并授之以馆阁高位,虽然桑充国数次拒绝,皇帝却不以为怪,依然每逢节庆,必有厚赐。而桑夫人王昉,出入宫禁面竭皇后如同家常便饭,更是显示着桑家不同寻常的宠信。
如今,这个桃李满天下,掌握大宋第一大报二十年后辞职的桑充国已至弥留。
王昉悉心的照顾着相依三十余年的丈夫,为他擦去额头的冷汗,桑充国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脸上,泛出一丝牵强的笑容,“你去休息下,换下人来就好……”
王昉只当没有听见,桑充国迷蒙了一会,又开口问:“子明……可有他的消息?”
自桑充国之病在汴京新闻上刊出,桑充国便每日如此询问。自从石越为避功高盖主,自请致仕后,这对曾经亲如兄弟的朋友,如今已有近十年未曾相见了。
王昉听他每天询问,心头一股说不清的酸意。她从很久以前便知道,尽管丈夫与石越之间的龉龃长达数十年,然而石越,永远是丈夫生命中最深的那道烙印。
“还不曾有他的消息。”王昉终究不能令丈夫失望,轻声回道。
桑充国无力的点点头,深深叹息,“我只盼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面子明。我还欠他一个道歉……”
“你不欠他什么!”王昉忍不住反驳。
桑充国望了她半晌,包容的笑了笑,“……倩儿,我到现在,依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是,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世间之事,不全是道理能说清的。”
傍晚时分,皇帝御驾亲至桑府探病,桑府众人连忙开中门迎接,好一通忙乱。时年二十来岁的皇帝赵煦却不理会这些,迈下马车,摆手示意众人平身,急匆匆的进了卧室探望老师。
赵煦问过桑充国的病情,又吩咐内侍,将大内上好药材尽管送来桑府。然后踌躇了一下,似乎有事想问,却又不忍打扰桑充国的病情。
桑充国不由对年轻的皇帝笑了笑,他对皇帝,几乎有着子侄般的情谊,“陛下有事,不妨直说。”
皇帝颇难启齿,半晌才道:“朕有一事,欲相询于石太傅……”
桑充国愣了一下,他知道不是军国大事,皇帝断然不会问石越。却不知什么事,只能低声道,“臣已数年没有子明的音讯了。”
赵煦不由睁大了眼睛,怒气上涌,道:“朕这一年多来派人前往杭州石府,石府只道石越外出讲学,不知何处,竟将朕的诏旨视若无物!如今竟然老师也不知他去了何处,这石越……究竟要做什么!”
桑充国悚然一惊,他素知赵煦对石越不满——这几乎是天然的。没有皇帝会喜欢自己年幼时的辅政大臣,并且这个辅政大臣出则将,西伐西夏,北逐契丹,入则相,北伐之后皇帝仍依靠他挽救大宋财政,退则讲学,石学七书入经部已经年,已成天下学术宗师……这样的大臣,永远是悬在皇帝头上的一把利剑。然而,他却未曾料到,赵煦对石越的猜忌,已然如此之深!
他努力回忆与石越的书信来往,终于找出一个可能性来,“陛下,子明与臣尚有书信来往时,曾言及意欲前往南海诸国讲学,许是风高浪大,通信不易……”
不料他此话一出,旁边的王昉立时重重咳嗽了一声。而赵煦猛的一震,竟然失态到脱口而出,“他要去封建诸国?!”
桑充国也是一震,这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南海诸国,均是赵家宗室!以石越之名,若在一国为相,则天下学子未免潮涌向此处。更有甚者,诸国一家坐大,威胁中土,也并非危言耸听!
他不由在心底叹息——这些人的心思深沉,终究不是自己能够比拟的。但事已至此,他更不愿因自己而加深皇帝对石越的猜忌,从床上挣扎坐起,沉声道,“陛下,请听臣一言!”
赵煦虽然怒气上涌,却不愿伤了敬爱老师的心,见桑充国将王昉也叫出房去,不知他要说什么,却沉着脸,“老师莫要为石越求情!”
“臣并非为石越求情。”桑充国见四周无人,在床上轻一叩头,“陛下,有些话臣原来不能说,也不敢说。然而臣已命不久矣,此时,却有一言呈予陛下。”
“……老师请说。”赵煦不情不愿的道。
“臣与子明布衣相交,距今已然三十余年。子明行事虑及长远,臣常有捉摸不透,然而长远看来,却无一事非利国利民。子明致仕之后,不肯避居山野,而四处讲学,臣也常揣度他的用意。而今终于认为自己明白了他的心思——”桑充国直视赵煦,一字一句道,“子明此意,正是为了制衡皇权,让大宋这驾马车,依然走在他想要的道路之上。而这条道路,依旧是对大宋强盛最为有利的道路!”
赵煦听到最后一句,突然涨红了脸。
桑充国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安平大捷之后,年方十六岁的皇帝一意北伐,石越因为安平兵士山呼万岁之事不得不致仕,朝中无人再可制止北伐之事,却不料北伐便如当年益州那个烂泥潭般,战争反复,生生的就要将大宋财政拖垮。不得已之下,向太后出面请石越再度出山,拜平章军国重事,如王安石一般当了太上宰相,待财政状况好转之后再拜太子太傅,再次致仕——而北伐之事,石越言犹在耳“以汉武之强盛,亦不能轻取契丹,何今日能耳?乞陛下暂休武事,重整甲兵,十年之内,必复燕云!”
桑充国此时的话,这无疑于当面指摘赵煦意气用事,但桑充国自忖时日无多,只当没有看到,继续说道,“臣与石越相交莫逆,可以说,与石越思想一脉相承者,非臣莫属。”
赵煦听到这句话,连生气都忘了,惊讶道,“此话从何说起?老师为人耿介,常言人所不能言,而石越……”他摇了摇头,心道,不过一权臣而已。
桑充国直视着赵煦,他说这许多话,已觉疲惫不堪,放轻声音道:“当年若非石子明,我桑充国不过一无名小卒……自从与他共著论语正义开始,我便深受他的思想影响。子明当年也不过二十出头,言语间远比如今激进。”
“当年,他常常与我等论及理想之世,我等均心向往之——那是一个超乎想象的世界,天下人皆能识字,贩夫走卒亦能弹劾官员,司法独立于政府之外,凡事以民为本……”
“不过是三代之治老调重弹。”赵煦不以为然,“空想而已。”
桑充国摇了摇头,直视赵煦的眼睛,“在石越心中,那并非是空想。著书之事,我和柴贵友他们,都有一种感觉——那个世界,石越是相信的!他与我们不同!陛下,世人不知,无论报纸或是我的其他作为,均是他所描述,若他非真心相信,怎能有如此详细的构架!”
赵煦眼皮一跳,桑充国却没等他回应,语气激昂起来,“是以,石越所有的努力,均是让大宋这匹马车,驶向他理想世界的方向。为了这个理想,他曾经对臣说过一句话——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样的人,绝不会为了手上一时的权力,而放弃自己的理想。”
“陛下!石越难道真的不能专权吗?他携西北大捷之势,北讨契丹之威,真的不能在朝中清除异己,独擅专权?王介甫能做到的事,石越怎能做不到,甚至做得更好?但他却一直维护着新旧两党的存在,世人皆以为陛下所为,但他却在无意中向臣说过一句话——唯有势均力敌的两党执政延续下去,民众才可能有选择的权力!他并非没有理想,而是他将理想藏得太深,以至于大家都只看到了他的表面……”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桑充国的话,也将惊得脑中一片空白的赵煦惊醒过来。他复杂的看了桑充国一眼,还是极为尊敬这位老师,静静等待咳嗽平复。
限制皇权这种事,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司马光等人寄希望于天命,桑充国寄希望于清议,但这些都或虚无缥缈,或易于掌握。
桑充国看到的是个理想之世,他看到的却是石越的胆大包天——如果按照桑充国所说,只有他,想把限制皇权落实到制度上来。封建诸国,未必不是限制皇权的第一步。
但如果石越想走的是这一步,那么桑充国至少说中了一点:至少他不需要再猜忌石越。因为无论石越是想取赵家而代之,还是想壮大诸侯国而反制中土,首先被破坏的,就是如今的局面。
桑充国先时情绪过于激昂,少倾便病体难支,难以为继。赵煦低声劝慰了几句,见桑充国已经疲惫不堪,便退步出来。
走到院外,却不由得怔住了——多年未见的石越,此时竟赫然立在廊下,见他出来,袍袖微展,不疾不徐的拜了下去。
“臣石越,叩见陛下。”
“太傅请起。”赵煦平静了一下情绪,缓声道,“太傅何时到的东京,竟无人知晓。”
“臣在海外,听闻长卿病重,便由水路一路直达汴京,搭乘的是邺国商船,在杭州转为普通商船。刚刚才听桑夫人说起,想是派去打听的家人都只走了陆路,竟忽略了水路,因而未能知道臣已抵达汴京。”石越徐徐答道。
——还是这样滴水不漏的做派!赵煦牙关一咬,压住一股无名火,冷声道,“太傅即是来探病的,便进去吧。朕却也有事要找太傅,正好太傅回来了,明日可进宫竭见。”
他将正好两字咬的一字一句,讽刺之意昭然若揭,石越却只抬眼看他一眼,眼神极为平静,甚至还微带笑意,仿佛纵容的看着一个子侄辈胡闹一般。
赵煦竟被他看得脸上一红,自知有失威仪,不由得恼羞成怒,转身便走,身后只听得石越恭声道:“恭送陛下。”
而直到回宫的路上,赵煦回想起石越的那一眼,却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终于明白桑充国所说的不同在什么地方了。
当石越在自己面前,无论他是恭声领命,还是折辩,无论他是跪着、站着、坐着,无论他是微笑、平静、严肃,无论他是奉承、沉默、进諫……他都是平等的。
就如同刚才的那一眼,在石越心中,他与自己是平等的!
这是赵煦从没有过的感觉,就算桑充国如何以寻常之礼相待,他知道在桑充国心中,自己依然是他的君主,君臣之别不可逾越。就算御史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依然知道,自己一句话便可让那位御史感激涕零大叹皇恩浩荡。
——只有石越是不同的,因为在石越心中,根本就没有君臣之别!
赵煦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早在二十年前,他的父亲,就已经有了同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