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地、神、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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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在上，以此为祭，请降嘉生，民以物享，灾祸不至。
这是九烛第一次主持大祭，他看着献上祭品的族人谦卑地退下，然后是唱着颂歌的族人一步步上前，在这冷风里的身姿不见一丝轻慢。九烛叹了一口气，他是圣人之后，宗庙之祝，可是如今民神同位，自己的族人或许是最后一群如此尊敬神明的人，可是，神明却并没有给予他们庇佑。民以物享，灾祸不至，若神灵有所感知，就请赐予他们最后的子民一份安乐吧。
九烛阖眼，缓缓跪下。
大祭之后的一天，则是狩猎。而九烛也不可避免地成为其中的一员。山川变化是他自小就熟知的一部分，所以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敏捷躲避的牡鹿，拉开手中的长弓，瞄准。
只是箭无虚发的他却失了手，不是他射偏了，而是在他准备松手的时候却发现牡鹿不见了。他不是会看花眼的人，九烛放下弓箭，原路退回，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知识让他知道，他遇见的，并非普通的牡鹿，而是神明，准确地说来，是神明的使者。
这样的认知让九烛再几次遇见那只牡鹿时选择恭敬地退避三舍，而不是弓箭相向。他需要猎取食物，但他不能触犯神威，这是他自小被告诫的。
“你和别人不一样。”清越的嗓音自身后响起。九烛转过头，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眸光盯着地上，说话的人长发散于身后，衣玄衣，胸前挂着一面小镜子，腰间悬着玉琮，而他的身边，则站立着那只漂亮的牡鹿。九烛按长辈曾教导的那样，弯身后退三步，恭敬，“民不敢触犯神灵。”
“我不是神灵。”那个人席地而坐，饶有兴趣地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的人，“我叫灵，你呢？”
九烛有些好奇地想要抬头仔细看对面的人，思及那冒犯神灵的后果，依旧低着头，“九烛。”
那人却突然站起身，踱步至前，在九烛还来不及后退的时候，弯下要打量着他，猝不及防的九烛看着那张在眼前骤然放大的脸，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忘记了退避，对方轻灵的眼眸中似有浩瀚星辰，轻轻地眨眼间，好像鬼怪蛊惑人心，“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问完话后却不等回答，他又后退两步站直了，右手轻轻地摸着牡鹿的背，言语间似有不解，“你和别人不一样，他们都不会放弃猎杀的，而且，他们见到我都不会如此，”似乎是在找寻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他顿了顿，认真想了想，“不会如此敬畏。”
九烛终究忍不住好奇地抬眼，微微偏着的头让之前紧张的敬畏荡然无存，直到最后直起身，过于坦然地面对眼前的少年。他还是不能相信对方所说的自己不是神明的言论，因为就他的所知，玄衣散发，明镜玉琮，身伴万兽的就是他们世世代代侍奉的神啊。
对面自称为“灵”的少年似乎是看穿了九烛所想，他有些故作神秘地笑了，轻灵的声音如穿越山林的微风，格外撩拨人的心智，“我说了我不是神，你不要再乱想了，不过，我是可以找到神的人啊，”少年从身旁的树梢摘下尚带一丝翠色的叶子，在手里把玩着，眼底带了一丝戏谑，“你似乎很想见到神啊，需要我请来他们吗？”
“不用了，”九烛收回了思绪，似乎是有些认命，也对，神明岂是他能够得见的，又倾了倾身，像是打算离开的样子，“你也小心些，今日狩猎之际，还是会有很多能人想要猎到一头鹿的。”语罢，九烛骨节分明的手在箭筒和长弓上按了按，什么也没有多做的离开了。
“真是奇怪的人，”灵看着那平静离去的背影，有些说不出的不解，最后他大声喊出了声，“喂，我不能告诉你哪里有兽禽可以猎，但是往上走有很多果子也可以充饥的啊！”这是他能给的最大的建议了，灵想着，然后也离开了这里。
九烛以为在深林中见到那个怪人只是一个偶然的现象，并没有料到有生之年还会再见到那个人，但有的时候，事情发展总是出乎意料。当寒冷的日子逐渐逼近之后，他和其他族人不得不踏上寻觅草木根茎来果腹的日子，这一次，他的身边没有悬挂长弓箭筒，反倒是带了一个同族好友——问川。九烛是负责大祭的庙祝，问川则是名姓之后，能知四时之生，牺牲之物，本是司掌天地神民类物之官后裔，可如今也只能把这所学所知拿来帮忙找些食物了。
“往山下走吧，九烛，”问川仔细辨别着脚下的杂草，然后笃定地说道，“或许我们还能捞得一条大鱼。”
九烛皱了皱眉，他并不认为这日子还有鱼能捞，但是问川志在必得的神情让他只能点了点头，“但是要小心，山下布了许多陷阱，不要马虎。”
问川却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一路快走，“我像是不小心的人吗。”
绕过紧密地狩猎陷阱，问川靠在一颗尚青葱的大树后面，面色因小跑有些泛红，他有些小喘地说，“看，大鱼来了。”
狐疑地向问川所指之处望去，九烛看到了那只再印象深刻不过的牡鹿，光泽的皮毛还有漂亮的鹿角，甚至那熟悉的轻灵眼睛，让之前的事情一下子就占据了所思所想，直到问川欲拉绳的动作唤回了他的注意力，山下遍布陷阱，每个男子从小就被教导熟知这些陷阱，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更是为了在这荒灾的年份能够随时对看到的稀少的动物下手，而问川显然一直都是追着这只鹿下山的，此刻或许找到了最适合的陷阱，正蠢蠢欲动。
九烛有些不忍，他想放走那只鹿，可是他没有理由这么做，寒冷的冬天正在一步步逼近，他们需要食物，不仅仅是那些临水的植物根茎，同时他们也需要肉。他的目光一直灼灼地盯着那只鹿，心里暗自计算着天罗地网落下的那一刻，但是突然，他抓住了问川的手，制止了他的行为。
问川转头，九烛看着那有些不解但又凶狠地眼神怀疑，如果不是害怕吓跑这头鹿的话，问川恐怕早就破口大骂了吧。他掰开紧紧握着绳子不撒手的问川的手指，然后在对方愤怒的眼神中指了指那头牡鹿，以及牡鹿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人。
“我擦你奶奶的，这头鹿老子先看见的，你这小子不是要跟我抢吧！”问川在看到灵之后，立马从树后跳了出来，指着灵开始破口大骂，似乎现在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吓跑那只鹿了。
灵的表情先是有些被吓了一跳，然后是听出对方所要表达的意思后的恼怒，随后又变成了震惊，因为他看到了后走出来的九烛。然而九烛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似乎有些奇怪，写满了“我不认识这家伙”的羞愧之色。
但只是一瞬，他就又变回了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人，他拉过问川，弯腰后退三步，拜下。
问川被这一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但他也不是傻子，他很明白这一串动作意味着什么，他脸色倏地变白，鬓角似乎隐隐渗出冷汗，声音也有些不确定地发抖，“这小子是神明？我没你知道得多你可不要骗我！”
九烛仍旧面不改色，一直低着头，却用压低的声音回答，“你自己看。”
问川站的位子比九烛稍靠前，所以为了听清九烛的话他的身子已经尽量向后靠，而此时为了打量这突然出现的人他又不得不侧转回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偷偷抬了抬眼皮，散发玄衣，胸前挂了镜子，还有佩戴的玉琮，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灵有些不解那个刚才还凶狠地想要猎捕他的鹿的人此刻突然转变的态度，在听完那个人的念念叨叨，他算是明白了对方的错误认知，刚想要反驳自己不是神，却看到了九烛突然抬起的眼眸，他似乎，瞪了自己一眼？
嘁，瞪什么瞪，眼睛好看了不起啊。灵心里抱怨着，但也识趣地不多说话，心里想象着神该有的态度，惟妙惟肖地睨眼看着，听九烛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神明周身常伴万灵，问川，你知道这是不可以有一点非分之想的。”
“民眼拙，请，请神明宽，宽罪。”问川对比着祖辈对自己说过的，以及九烛那份恭敬样子，此刻心中有些打鼓，他觉得自己这次死定了，自己也就罢了，千万不要牵连族人，不然他真的是万死莫辞啊。
自忖拿捏好了分寸，灵不发一言地带着牡鹿离开了，倒是问川因为陡然地放松而跌坐在地，冷汗连连。
“让我在这歇会儿，腿都软了。”问川对着九烛连连摆手，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松了之后，整个人都变得软绵绵的了，他可真的抽不出力气去找吃的东西了。
九烛心底也有些不赞同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不但吓唬了问川，更过分地是放走了一头鹿，那可是好几天的伙食，“我去前面找找吃的，你在这里等我。”
问川点了点头，但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底还有一丝丝后怕，“你可千万不要再撞上那个山神了，万一他以为你真的是惦记着他的鹿你可就完了！”
“我自然会小心的。”完了，九烛的愧疚之心更加明显了。
顺着几不可见的压痕一路向前，九烛很快就看到了在溪流边饮水的牡鹿和靠在后边大石块上的灵。
“你来找我的？”
“你在等我？”
突然就是一片沉默，九烛看着对面那个一点不觉得尴尬的人，有些窘迫地挠了挠额头，“我以为你是住在山上的。”
灵走到溪边俯下身双手接了几口水，然后坐下，鹿一样润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然后摇了摇头，“我不住山上啊，我只是经过这座山。”散在身后的长发因为他的后仰微微浸在水里，那一段湿了的发梢看起来有些迷幻的不同。
“经过？”九烛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有人背井离乡跑得这么远。
“我跑的不远，”灵说道，歪头数了数手指说着，“我才走过两座山头，你知道吗，山那边越来越不安宁了。”
九烛平静地问着，“是又要有战事了吗？”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竟然如此波澜不惊，或许是他从未经历过传说中的杀伐，所以显得那么不在意。
“哈，应该没错。”灵抚摸着牡鹿的背，似乎在询问对方是否喝够了水，然后站起身要往别处走，“不仅仅是战事，我告诉你，这里只有旱魃留了下来，其他的神明都已经离开了，所以，想要继续得到庇佑的话就要开始离开这里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九烛并不怀疑灵所说的事情的真实性，因为那双清润的眼眸让人怀疑不起来，只是他很疑惑，为什么一个人可以知道这么多的，天机。
灵已经和他的牡鹿踏上离开的路了，听到这样的问题他半转过身，先是愣了愣，然后嘴角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你没有看出来吗，我是觋啊。”
随着尾音的转合，灵又转回身向前走着，之前被打湿的发梢因此溅出细密的水珠，洒在被踩过的枯草上，似乎为它们染上了一层绿色的外衣。
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九烛喃喃念着那并不陌生的称谓，心中突然一片清明。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天、地、神、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