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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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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声响了一夜,第二日三人一起上路时街道两边被扫成堆的积雪混着绯红的鞭炮屑,呈现出被人践踏后的脏灰色。
宁宁和姜月都去牵马,天青子却坐着没动。
“前辈不是说蝴蝶夫人居所需得走上小半日吗?怎么不备马呢?就算前辈轻功了得这种天气还是借助马匹之力较为省力吧。“
天青子极为和蔼的看着姜月:
“我不会骑马。”
“……啊?”
那个老头子笑的又温柔又体贴:“所以就劳驾姜月与我共乘一骑,带我一程了。”
宁宁出了大门就看到同样裹的严严实实的两人一同围着阿砚站着,她四下环绕一圈。
“这是……?”
姜月一点不带委婉犹豫的老实回答道:“天青子前辈不会骑马,所以我们骑一匹就可以了。”
“哎!这屋里的东西也收拾好了,其他倒没什么要紧的,倒是前辈的马车……”
“那个没什么,总是谁都能用的东西,偷去了也不可惜,现在快些上路要紧。”
天青子抬着眼望了望天空,说道:“现在虽是雪停了,可看样子一会还要下。”他的口气突然与平时不同的变的深沉起来:“今年雪下的这样,可别成了灾才好。”
蝴蝶夫人的居所就在半日行程之外的一处山谷中,据说此处曾是火山活动之地,因此底下涌出许多温泉,有些温度高的还在咕嘟的沸腾着,更有呈现出乳白色的泉水。
进到这山谷里,就有一股子潮湿温暖的气息扑来,即使怕冷的天青子也出了细汗。
路旁生长的花草虽大多是寻常品种,但因为地暖而错了时节的各色花卉一起开放的情景也引人赞叹,一处如微型瀑布样的涌下低矮池子的清澈泉水温度不高,旁边生着一枝弯出长长枝条缀着细碎翡翠叶片的植物,开满一串的黄花半浸在泉水中,自是清丽可人,凡此种种美景,三人的步伐也不仅的稍缓了下来,宁宁月姜月原本鼓噪不已的心情也平缓许多。
走了片刻,前方一处花草繁茂处立着一名少年,比宁宁还小上一点,大概十三四而已,眼睛并没看着行来的各人,手中正拿着几人刚刚看到的黄花,静静站在那里。
宁宁与姜月拉住马匹,都停了下来。
这时那名少年才转过脸来,对着几人漂亮的一笑,面容明朗,只是盖着右眼的黑色眼罩带出一股阴郁气质。
“天青子先生。”这时的人们对着道士与朝中学士多称呼为先生,也不论品阶如何,少年的这个称呼倒是中规中矩。
“秦桑要我转告您,到这里就可以回去了,她不便招待,还望见谅。”
天青子坐在姜月身后,此时听了这话,姜月立时扭了头去看他。
他的面上平静无波:“那么说,这两位可以一见。”
“她没说,大概便是无妨,可由我为两位哥哥姐姐带路。”少年答的轻轻巧巧。
天青子轻笑一声,要姜月放他下马去。
“但是从这里……”姜月有点慌张:“您自己怎么走回去?”
“这一点事情还不用担心。”姜月扭过头时,因为身高差着一截,即使天青子低下头来,下巴也还是离姜月的肩头稍有距离,他坐在姜月身后行了一路,因为用手扶着前面的马鞍,看起来就好象是环抱着姜月一样,此时低下头安抚地对姜月耳语,难为宁宁还没觉得什么,那个小鬼却不知想到什么,将长长的花枝挡在脸前,仅露的一只眼睛出来,从翠叶间漏出破碎的笑容来。
天青子被姜月扶下了马,帮这实诚的晚辈拢上一丝乱发。
“这结果我早预想过,昨晚对你说了那么些阿桑……蝴蝶夫人的事情,宁宁也是聪明的孩子,你们两个必能得偿如愿。”
姜月犹豫几下,憋着话想说不敢说的样子。
天青子的眼角聚起笑纹:“怎么,这时候害怕了吗?”
“不是……前辈,只是我师傅不见您,现在蝴蝶夫人也……”因为找不到委婉的措辞,姜月涨着脸说的结结巴巴:“那个……您、您、您别难过。”
宁宁听的越过天青子肩头拼命瞪姜月,她的确知道姜月是个少根筋的家伙,虽然不知他说的来龙去脉但也听的出姜月拼命想出想要安慰别人的话和伤口撒盐纯属同一效果。
她看不到天青子的表情,而姜月是接到宁宁暗示后低下头不敢看。
沉默一刻后,天青子将手扶上在同龄人里也算挺拔,但还是矮上他一头多的少年肩上。
“我知道,你别担心。”
他的声音沉沉的,下一刻又变回平时温柔的声调。
“我开罪阿桑在先,她一世不见我也没什么,你师傅又和我是多年旧识,我怎会怪他。”
姜月面前的天青子笑的如初见那夜般带着隐忍的艳丽。
“你真不愧是你师傅索心培养的弟子,但是不用担心我,完成你师傅的嘱托,就好。”
姜月有点想要澄清烈凰除了想要耍自己玩的时候外基本对自己采取放任自流的培养方式而已……看着天青子无比诚恳的目光他还是把这句话默默咽了回去……天青子前辈虽然知道师傅很多旧事但同时也似乎对师傅的人品存在着很大误解的样子,但是不知真相其实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天青子的身影在他们背后消失于繁密花草之间时,不断回头张望的姜月心底总是忍不住涌起不安的感觉,以往他莫名其妙的预感总是被师傅称为“犬类奇妙的第六感”。
天青子会在那说好的院落里等着他们吧,这下就不必担心马车被闯空门的人牵走。
等回去之后,还是教教天青子前辈骑马吧……
姜月很快把注意力放回少年要带领他们去见的蝴蝶夫人身上,将那微弱的不祥感抛到脑后。
虽然早从某人处听闻蝴蝶夫人是前任的天下第一美人……话说几天来见到的天下第一们都是女性啊。且不说美人这样明显是女性会比较占优势的名头,那个女神医其实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吧。
姜月在见到蝴蝶夫人时狠狠的震撼了一把,脑子糊里糊涂地不知想着些什么。
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并不妖娆艳丽,但在远远地看到站在雅致屋舍前衣着轻便的女子时,宁宁也忍不住要被牢牢的盯住视线,年龄三十出头的蝴蝶夫人象是倦于打扮似的穿着简单,发髻挽的干净利落,簪着一支附上长长金流苏的发簪。再无其他装束。
姜月以前从没见过人可以生的如此妥帖,她的一举手抬足,都会另人觉得这就是最最好最美妙的方式,没人可以做的比她更加好看,蝴蝶飞舞即使并不想张扬自己的美丽,也作为美的具现化身而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在她身上,连年华的逝去也是件优雅美丽的事情,这个人从生到死,大概也不会有一刻是失去自己的美的吧。
“我乃此处主人蝴蝶夫人,已想到你们要来,等候多日了。”蝴蝶夫人说着,向内轻轻一引手:“请进来吧。”
她的声音里尽是成熟女性特有的柔和,不急不缓,也是妥帖的恰到好处。
果然如同天青子所言,与蝴蝶夫人相对,“如饮甘露”。
拿着花朵的少年古怪的笑了一声,没有跟着蝴蝶夫人一起进去,转身向来时的路上走了。
“骨灭。”蝴蝶夫人静静站着,对那少年说:“……早些回来就好。”
骨灭半转过头,被眼罩覆盖的半边脸向着这边,看不出什么表情,在散发间窥的见一点扭曲笑意。
他天真的出声应了好,继续去了。
蝴蝶夫人居所的房舍尽是雅致玲珑的风格,后面就连着高绝陡直的山壁,这片地下大概同样受地热影响,犹如春季已至般的生机勃勃,这庄园的入口处地势是最低的,进入园子后,越往里行,地势便渐渐攀高,依此建起的长长回廊因此有着它处难见的趣味,为了行走时可以更加省力而依着地势建的百转千回,一路上见到屋设也有可以建在平地上的,但很多处并未削平地面,就半架起来,底下以数根柱子所撑。而庭院也没有按着常见的样子整理的整整齐齐,除了稍微限制过生长范围外,那些植物都自由自在长疯了的样子。
身边偶尔有下人经过,一副与他们主人相衬的清秀样貌,气质淡雅。合着那些雅致的房舍看久了,会生出整做庄园都要化做淡青色的云雾的错觉。
远处的山崖上积着一处处白,想见是几日里未化的雪,还有一片红色的云雾拢在山腰上。
蝴蝶夫人穿的单薄,外间的罩衣不是寻常可见的样式,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象鱼尾样的两道衣摆,黛蓝色从下往上渐渐淡去,在腰间就好象是海上翻起的浪花。
她的一边袖里,随着走动传来叮当的玉器碰撞声,断断续续又破碎,也好象连成着一段乐曲。
姜月忐忑了几下,与宁宁对视一次。
“晚辈落凰山庄姜月,受……”
“我都晓得。”蝴蝶夫人沉静地开口,在廊上停下,拢着一边袖子看庭间开放的大丛孤挺花:“是烈凰的弟子吧,这么些年,他也终于称心了……”话末一丝未尽的语意。
“你……是锦月的女儿吧?”蝴蝶夫人对宁宁笑了一笑,刹那月明风清般的舒朗。
“是,家母常向宁宁提起夫人。”
“夫人夫人的……我也被人叫了多少年了……你莫要急,叶香罗已经书信告知我你娘的病势,锦月性子太傲,自己是不会向我开口的。”
“我也想了许多法子……到底还是叶神医的方法妥帖些。”她拢着鬓角:“我医理还是不及她。本来我这现有的药材给你拿了去就好,可毕竟是要压制其他毒物,我还要在方子上改改,你恐怕要多停两日。”
“……是,我明白。”少女面上的表情混杂进放心与不甘心的双重神情。
“这样就好,你们先随我来,今晚就安顿在我这里吧。”
姜月的院子里长着一颗高大的木槿,花苞满枝,而地下铺着一层厚毯子似的彩叶草。
几名仆人已经将屋内打扫干净,垂着手站在院里,蝴蝶夫人引着姜月走上庭阶。
“我这里常年住的人少,若有何缺漏,出声就好。”
“劳烦前辈费心,”姜月思谶着开口:“不瞒前辈,家师请鲁路大夫为叶前辈诊断……”
蝴蝶夫人猛地回转身来,骇了姜月一跳。
“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蝴蝶夫人指着庭院一角开着的紫色花草。
“那是……”
蝴蝶夫人静静地笑着。
“是曼佗罗。”
到了下午饭时,有人送了饭菜过来。
大概因为还在年间,都是些取喜庆意味的菜色,也有在前一晚的年菜里吃过的,却精致上不是一分半分。
只从这点来看,蝴蝶夫人这处比落凰山庄有人烟气上不少,听闻过蝴蝶夫人精于毒药,姜月也在心里想过会不会有毒而犹豫着,但手下已经不知不觉的夹过大半菜色。
到晚上听见不知何处的小孩子嬉闹声,还合着炮仗的声响,姜月放下手里的书,向院门外走去。
却在门口撞上正要进来的少女,换过了一身新衣服,身体与头发都散发着沐浴后的潮气与香气。
“啊!”姜月揉揉鼻子:“好香的味道。”
“是蝴蝶夫人自己从花里提炼的沐浴香精,”宁宁拿起一络散着的头发,“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香气……很好闻吧?”她炫耀地摇摇长发。
“是、是……”姜月和宁宁一起往回走去:“我怎么就没有呢?”
“招蜂引蝶的味道……你这个男孩子要来干什么?”
说笑间,两人已迈进门去。
“这里可真是到处都是花,我屋后一大棵刺槐倒还好,前门那里长着一种夫人说是秋樱的花把路都快盖没了,不过那种叫葶苈的花,虽小小的一片不起眼,倒是挺好看。”
“哦……”
“你哦的语气可真令人在意啊。”
“啊哈哈,只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的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孩子,年纪比我小却比我聪明的多……没想到和落凰山庄里的女孩子一样很爱花草。”姜月侧过头对宁宁微笑:“觉得你普通很多,我就放下心了,不用担心配不上自己的朋友。”
宁宁脚下一踉跄。
“我早知道你是笨蛋……”
她用手扒拉下头发。
“早就说过话乱说的话小心被当做登徒子,而且那种花花公子的语气你这个迟钝的家伙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啊?”
“哎?平时和师傅在一起时我就这样说话的啊?”姜月同学问的纯洁无比:“师傅他也常常跟人这样说话,师傅说心里想到的东西怎么想就要怎么说,我出门之后宁宁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所以我就老实说了……这样不对吗?”
比少女高出大半头的少年此时在宁宁的眼中看来如被训斥不安的大型犬。
[这家伙的师傅……不,落凰庄主到底是怎么在教弟子的啊……]
虽然从表面上听起来是很正确的教诲,但姜月在实际操作中产生的种种偏差到底是本人的理解失误还是师傅的有意纵容实在是值得商榷的问题。
宁宁忍住想要腹诽某位不在场师傅的冲动。
“没有,”她用爽朗的笑容回应已经忐忑到让自己心软的,刚刚成为自己朋友的少年:“你的师傅说的很好,姜月。”
未来的双月女侠之一的宁宁小姐,在姜月天然迟呆钝派的推进道路上,的确功不可没……
姜月了解,宁宁大概是因为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这最后等待的时间,才跑来自己这里。
但是相对的,自己也因为蝴蝶夫人回避般的态度,以及感受到的对自己(也许是对落凰)微妙的抵抗感而心里十分不安。
而两人都无法把自己的担忧直率的说出来,只能感激对方不动声色的安慰并尽量地接受下彼此之间的抚慰心情。
仅此而已。
以前即使被刁难着完成怎样危险又没道理的任务时也不曾有着这时没法踩到塌实地面一样的虚浮感。
因为那时身在落凰山庄,在烈凰身边。
姜月冷淡地想着明天的事情,顺便挡下被鸟啄掉,要落在宁宁头上的木槿花苞。
下人们往姜月房里送了两份消夜。
揭开青瓷盖后,是两小碗还滚烫的鸭汤,配小碟小菜。
可以很好地温暖肠胃的汤,宁宁很痛快地喝掉了自己那份,姜月原本讨厌葱花,但现下不好意思说出来,就老老实实地把自己那份也喝了。
在后半夜很后悔的醒了过来。
原本下午心情杂乱吃的东西就没怎么好好消化,这碗加了葱花的鸭子汤下去……
他从床上起来,披上件衣服,打算摸点临行前带着的消食药丸。
被屋内的影子,有一处不自然地动了下。
姜月原垂在身侧,装备着暗器的手迅速举了起来,不出一声就扣下机簧。
“嘘。”
从幽深的夜色里伸出来一只手紧紧的把他正要发动暗器的整只手包进掌里,另一只竖起一根手指挡在他唇前。
远远的,不知是谁放的烟花合着人们的欢呼声爆开在夜空中,一点光亮投进屋里。
隐忍的艳丽笑容与温柔的眼神浮现在姜月面前。
姜月睁大了眼睛,温暖的吐息滑过挡在唇前的手指。
“天青子……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