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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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间小阁楼！
虽然看去十分破烂，但单独一个楼梯上去，与楼下喧哗隔开，自有天地。楼梯上已经堆了厚厚的尘土，莫阑回首看着自己踏过的脚印，还觉得几分有趣。门是虚掩的，推开门，令莫阑诧异的是，又是一股恶臭味袭面而来，暑热的天，房中闷得发阴，地上赫然僵卧着一具绿毛毛的尸体！
剧烈的恶心加震惊，莫阑失声尖叫，脚下一软，没扶住楼梯把手，顺着楼梯磕磕碰碰直滚到了地上。
恢复知觉的那一瞬间，莫阑疼得想哭，但同时听得有人说了一句：“哈哈，看来还没死掉呢！”
睁眼看见李督军远远负手看着，他身后几名侍卫，根本没有救助的意思，看莫阑没死，几个人转身走掉。
“没那么容易死！”莫阑心中暗道，忍住眼泪，这个世上唯一会哄她的人已经死了——
挣扎着爬起来，不过是磕破了额角和右膝，青的紫的就统统忽略不计了。
莫阑自己简单包扎一下，径直去找魏堂监。那人正在吃西瓜，见莫阑来了，招呼她一起吃。莫阑婉谢后，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堂监照旧吃着瓜，颇不以为意：“年青人，没经历过事，什么大不了的，叫张老头刘老头埋了就是。这瓜，籽多，刚才已经吞了好几个，不和你说话了。”
然后他专心吃瓜。
莫阑气堵，居然不问死者名姓，不问死者死因，不问死者死期，公然死在他的掌管下呀！方才还满口爱老惜病之心。
看莫阑沉着脸没走，魏医监很不耐烦：“这里的人都是入土为安。刚才叫你吃瓜你不吃，不吃就别打扰我吃。”
原来所谓朝廷开的善堂就是这般，不过是朝廷摆给世人的媚相，老人在这里死了也无人问津啊！
莫阑只好去找到老刘和老张，偏老刘方才闪了腰，老张找了一卷草席一副尸架与莫阑一起复上了阁楼。一见他们来，成群的老鼠“哄”的溜散。二人走近死者身旁，越发看出老者死相的恐怖，眼珠暴露，舌头伸出，全身长满青绿的霉斑，围着尸身上还钻爬着许多蛆虫。老张见惯了死人，也一时脸色直发青，杵着愣神。莫阑把草席往地摊开，沉声道：“我托肩膀，你抬脚。”
恶劣的气味让老张不愿再发出一声，随着莫阑一同把尸体抬到席子上，然后一卷。两人合力把他拖到门外，只是楼梯很陡，莫阑力量不足，十分不好抬下去。老张在屋子一直憋住气，出了门才长吸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门口，皱眉道：“不抬不抬！人死都死了，常侍大人还抬他下楼做什么？从这里扔下去就是！”
莫阑摇摇头，忽而一笑：“若是我死了，可不想被人再扔一次。送佛送到西，晚上我请你老人家喝酒。”
好不容易，老张不情不愿才伸手一起抬，莫阑在前，老张嘟嘟囔囔在后。好在老人死的时候已经干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扛在肩上勉强还撑得住，只是他露出一张臭哄哄的死脸，僵着头，正对莫阑伸着长毛的长舌，不时的还有蛆虫从席子里蠕动着爬到席子外面，莫阑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也不去想，一只手小心地扶着把手，下楼——
尽了全力，莫阑与老张抬下了尸体，推入停尸房中。到了停尸间，老张望着尸体直叹气，一个劲的往尸体上洒石灰粉——尸身上蛆虫实在太多，如果任其乱爬，别的尸体也会很快坏掉——
莫阑一言不发，默默看着这具可怜又可怕的尸体渐渐覆盖在一层厚厚的白粉下，刚才亲手抓过，肩头扛过，冰凉的，僵硬的，恶臭的，似掐在喉咙，卡在心头，分不清是害怕、恶心，还是恻隐。
“哎，这样的人啊，死了也好，活受罪！”一缕淡淡的阳光从窗格子惨惨地渗到老张满是皱纹的侧脸上，他一面熟练地将尸体放在白布里缠好，一面忍不住叹气。
“堂里常有这样的事么？”莫阑问道。
“傻话，这当然是常事！”老张嘲笑莫阑问的天真：“来这个地方的，都是等死的。要死不活的时候，有几个人好心去送饭到床边？住的偏僻，又爬不动了，可不就是死也没人知道。”
天下原来还有这许多孤寡老人，孤苦而终。也许，死在善堂中多少还算好些——
莫阑捋起衣袖，到厨房要了一个水桶，一把扫帚，又跑到井边提了一桶水上来，将阁楼门窗全部大开，借夏日徐来清风吹去房中阴晦之气。细细扫去蛛网旧尘，把阁楼的地面反反覆覆冲刷了好几遍。自然一桶水远远不够，莫阑来来去去跑了十来回，羡慕死有人会挑水，一次就能挑回四桶。无法请人粉墙，莫阑自己找些驱邪草扎成把，点起火绕着梁间壁上熏了几圈。找到胖师傅打了一盆糨糊，从郝主簿那里一锭银子换来几大捆上好的雪银纸，端端正正满贴于墙上。所幸是夏日，连床也可有可无，莫阑将房中仅有的一张床叫成虎弄到厨房，劈了做柴烧。好在堂中草席多得是，莫阑多多抱了几卷草席拿滚水烫了又烫，放正午太阳下晒干，厚厚铺在地上。如此一天忙活下来，夕阳西下时，凉风习习，房中再没有一丝异味，一间小小的房子，倒也可以住人了。
虽然满身疲惫，看小阁楼焕然一新，莫阑心中却十分得意，毕竟全是她亲手改制的。晚上拿出银子请胖师傅打酒置菜，叫上成虎，老刘、老张，连同厨房的几名火夫，大家就在小阁楼中摆上一席，虽然酒菜粗淡，但在老刘老张这些人眼中已是难得，更何况，沈常侍身份仍是官吏，这样平和待他们的，此前从未有过，想到以后日日能在他身边做事，都很高兴。一群人席地而坐，吃的十分热闹，谈笑间无非都是村俗俚语，质朴亲切，是莫阑此前闻所未闻的，一时兴起，没有酒量也随他们喝了两杯。杯碗交错间，不觉已是深夜，送走诸人，她只觉头疼得厉害，草草收拾后，便睡下了。
次日寅时整，善堂的医监们就开始一个个查看堂中患者的病情，现在主要是给新来看的俘虏们诊治，由于这所善堂距太白山最近，因此病情最重，不能行走的俘虏都送到这里来了。百来号子人，日夜□□，医监常侍们人手本不足，一旦忙起来，就是焦头烂额。
莫阑早起头昏昏沉沉的，跟着倪医监身后一一看了他负责医治的三十二名俘虏，五名老人。倪医监年约四十，双目细长，面白微须。举止斯文，说话也轻声细语的，详细地向莫阑介绍了她每天应完成的事务。无非就是一日几次照顾这些人的饮食汤水，换单换药，咳不出痰的随时协助拍背，每过一个时辰帮卧床的俘虏及老人翻身，长久睡在一边，那边皮肉压坏就不易再长好了，等等等等——
“等你环境熟悉后，再学开方配药。这是本<医纲>，你拿去先研习着，不懂就问我。” 莫阑莫阑忍着头昏一一听着，道了谢，接过厚厚一大本书。
“如此，也就这些了。我手下另有二名常侍，你们三人轮流照顾这三十七人。有事叫我来即可，我有事也会唤你。”言毕，倪医监自去为几个犯病的调整药方子，莫阑一个人留在众病人中。
直到此时，莫阑才明白常侍是做什么的。想到每日闻着催人作呕的恶臭味，对着一个个半死不活躺在病床上满口咒骂□□的人，莫阑心头一阵灰暗，无比依恋起家中的姐姐妹妹们，春光下花园里弹琴作画——
淡淡摇首，往事如烟，且好好照顾眼前这些病痛之人吧！
暑热天里，久病不能动的人堆里，屎尿在床不算，单单不洗澡光淌汗的酸臭味，就足以杀死莫阑。莫阑开始以袖掩鼻，但干起活来总觉不便，就取出手帕折了，把鼻子以下蒙住，这方勉强好些。老人翻身一般还容易，凡来这里多半瘦骨嶙峋了，扶住肩膀和髋部，使劲一拉就过来。可那些伤兵多比莫阑要高大，僵僵地卧在床上，实在搬不动啊，只好一点点挪。
看见莫阑吃力却推不动一个头部满缠布条重伤昏迷的伤兵，临床一名双腿摔断的伤兵嘲笑道：“连个娘们都不如，真他妈的没用啊！”
随之几个伤兵哄笑起来。
另一个断臂的伤兵也接口道：“牛二，我在太白山上见过他，那时候被四王爷拖在马后，呵呵，我说小子，那滋味痛快吧？”
一提到四王爷，莫阑就想到为尼的雨轩，心头旧伤又痛，没理他们，只是让昏迷中的伤兵双腿弯曲过来，在他身后一点点塞上枕头，慢慢加高，渐渐让伤兵的身子沿着床侧过来。
断腿的伤兵名叫牛二，仍是讥笑着：“怪不得没用，那时候拖残废了，哈哈！喂，大爷我要拉屎了，把屎盆子递过来。”
看莫阑文弱无语，这群伤兵们越发肆无忌惮压上来欺负。
莫阑脸色一青，开始以为听错了，转顾室中，只有她与十来名伤兵，她不递，也没人能帮他了，一切似乎顺利成章。于是她屈身找了一个床上专用的便盆递给他坐上。仍是无语，可满心发寒，从前口中的关爱众生难道只是大小姐无聊时用来消遣的宣言吗？怎么到了实处，心头腾起的羞辱感就是遏制不住——
莫阑自来最不喜碰触他人，翻身时，睡烂的地方要涂药，睡红的地方要按摩，不然越烂越大，无可收拾。万般无奈，也只有一边齿寒，一边揉着伤兵的患处。少顷，牛二又喊道：“拉完啦！”
帮牛二取下便盆，他刚要躺上睡平，莫阑面无表情，低声道：“别动。”屏着气，莫阑取来手纸，替他擦拭干净，方拍拍他，令其平躺下来。她再去帮临床的伤兵的翻身。
牛二一时愣愣地，望着莫阑平淡温和的目光，喉头猛的一梗，说不出话来，其他伤兵见这个常侍默默忙碌着，手脚出奇的轻柔不算，竟肯为他们这些揩便，可见是真心待他们的，心中所动，冷嘲热讽渐渐都出不了口了。
室中总算沉寂下来，莫阑心中倒是称益，方才喧闹，只觉得头疼。可静下来后，又觉得自骨子里一阵阵寒意腾出，不像在五月天里，倒像在寒冬，也不知是夜间受凉了，还是白日乱喝生水？
忽然，听见病床“咯吱”一声大响，莫阑身后一直躺着不动，头缠步条的那名伤兵自床上一跃而起，左臂猛的自身后紧紧勒住莫阑的脖子，右手一把短匕抽出，低声道：“沈霄，我们又见了！”
一屋子伤兵惊呆了，两日来那人一动不动，谁都以为那是个将死之人！可听他说话的声音，又几分耳熟。
莫阑毫无防备，瞬间被人控制在手，惊出一身冷汗：“你是谁？”
“啊！戎将军！”牛二等人动弹不得，却听出是四王爷手下左将军戎修臣的声音。原来当时戎修臣为求自保，在河南见战败后，毁容暗暗屏息装死，中途想逃脱未成，最终被误以为是伤兵送到了这里。今日一见莫阑，分外眼红！
“老老实实随我一同出去，不然，我杀了你！”戎修臣劫持莫阑一出病室，迎头碰上两名常侍从门前路过，见此情状，惊得立刻放声大叫。戎修臣自袖中滚出两枚铁蛋，一一正中二人眉心。可怜两人脑浆迸裂，立刻毙命。
戎修臣紧紧拽着莫阑，趁机迅速向善堂门口移去，堂中其他人哪里再敢上前，皆原地吓得屁滚尿流，张大嘴却死死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远远干看着。眼看离门不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李督军并一队士兵已经提刀堵在了门口。
“戎修臣，原来你没死！”李督军炯炯双目扫视着他：“放了他！”
迎头看见李督军，戎修臣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仰天大笑：“李湛，没想到你如此潦倒，居然在这里看门护院！我绝不会放他！”
戎修臣那日看的清楚，沈霄负伤出现在晴雪堂时，不仅立时大乱，甚至连建武帝也动容，凭他多年沙场及朝堂上累下的阅历，认定他必是有原故的人，心中默叹：“天助我也！有沈霄在手，何人敢轻举妄动？”
“有种跟老子单打独斗，妈的赢了就让你滚！”
戎修臣笑了笑，突然，自右手的袖中连发三枚铁蛋直向李湛额、腹、膝射去，李湛闪身避过，戎修臣又发三枚铁蛋连射，眼瞅包围略有空隙，拎起莫阑就向外奔。李湛岂容他逃过，大刀扫挡了他的暗器，一面迅速欺近，与他拆斗起来。
二人长刀短刃，皆是多年苦练得炉火纯青，旁人看来，只是寒光纷飞，眼花缭乱。戎修臣出匕刁毒，李湛刀势凌厉，刀起刀落处，莫阑夹在中间，若不是戎修臣有意保护莫阑不受伤，她倒是几次险些被刺。
久不见分晓，忽听李湛冷冷说道：“碍手碍脚！妈的，老子先宰了这个碍事的！”当真一刀向莫阑劈去，莫阑就见寒光一闪，心中一凉——
戎修臣绝不容莫阑就死，横刀去救，李湛的刀在将落莫阑身上时，突然雪刃一斜，厉然砍入倾身救护莫阑的戎修臣身上，戎修臣不及避开，胸口处正中一刀，剧痛中，跌倒于地上，而左臂仍是死死困着莫阑，勒着她一起摔到地上。莫阑忽觉得后背湿热浸透，心中恶寒，想必沾染的都是戎修臣的血了。
李湛唇角一抽，霍然又追一刀，劈下戎修臣的左臂。顿时鲜血喷射，溅得四处触目鲜红，莫阑这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满地是血，戎修臣因为剧痛在地上翻滚着大声悲号，惨不忍闻，许久才断气。
莫阑惊魂未定地看着李湛指挥人收拾尸体。半晌，才开口：“多谢你救我。”
“老子原本真想先砍死你的。”李湛淡淡说着，看也不看莫阑，命文书将戎修臣已死的消息上报朝廷，与众人说着话儿就向正厅走去。
莫阑摇摇头，自回去换衣服。
接下来几日，莫阑病怏怏的，畏寒过后发热，发热过后还是头疼，头疼完了咽痛，咽痛之后是久久咳嗽、声嘶。要在往日早就长睡不起了，可现在堂中人手奇缺，莫阑见不得那么多重伤者没人照料，一直没歇下来，连日苦熬下去，居然病好了大半，只余咳嗽，声音哑了几天，再能说话时，已是公鸭嗓门。莫阑心内发笑，正巧声声蔓都省了，头疼轻了，精神上渐渐也好了许多。
自戎修臣事发后，善堂内突然紧张起来。当晚，李湛亲自带人一个一个将俘虏验明正身，连原先入住的老人也彻查底细，将善堂彻底掀了底朝天，连个耗子也不放过，详细查验这些人的籍贯，过去作为及现有亲属。但有丝毫可疑，全部押解移出善堂。就连医监常侍们也要去登记，莫阑心下忐忑，仍写了与朝廷处一样的履历，好在交上去后，也没见有人再找她，大约是搪塞过去。侥幸不已！
不觉到了盛夏，这日午后，蝉鸣盈耳，众人都睡去了。莫阑不当值，闲中思及家中池塘里一定满荷飘香，心中极是想念，一时兴起，取了笔墨，在小阁楼的一方墙壁上徐徐绘起了墨荷，莫阑山水画总不如爷爷苍劲高远，可是花鸟写意，爷爷总不及她的灵动有趣。片刻挥就，壁上莲叶展展，素荷清逸，满室芙蕖悠恬之气，微风送入，若带莲香。
含笑默看，半壁墨荷显得房中清丽不少，莫阑心中颇有几分得意。又想着阁楼自外面看去呆板冷僻，若是植些藤蔓花草于墙外顶上，一定可爱！心有此念，莫阑将阁楼外沿一圈找来石板拦了，此后几天，每次回来就带上一小筐土灌入，积少成多，堆成两尺也就可以了。由于善堂中有规定，无人监视莫阑出不得大门，到堂外找花草的秧苗比较不易，她只好托胖师傅出去买菜时找农家要些丝瓜、南瓜的秧苗，总之，能长出来青枝翠叶的就行啊！
不出三四日，所有的泥土已经拦了两尺高，已然够用，她要的丝瓜、南瓜秧苗也已到手，一番精心打理，半月后，嫩绿的的苗儿欣欣舒展，莫阑的小阁楼也算是房前屋后，种瓜种豆了，总算慢慢有了生气。
作者有话说第2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