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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京郊,戊时,月黑风高。

      灰影压了一团的,是一座破落的老庄院。门前晃悠着两只破灯笼,一只灯笼早叫风刮坏了,徒剩半边骨架子,另一只则火光忽明忽暗,浑似鬼火一般。大门上的涂漆早已斑驳离落,也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一名身材削瘦,衣衫狼狈的青年一瘸一拐走到门前,望定了门额上“终善堂”三个字,终于舒口气,用尽他的最后一点力气打起门来。

      “砰砰!砰砰砰!”直敲了许久,本已精疲力竭的青年手都快敲断了,门才“轰隆”打开了,顺带还拖着“叽溜溜”尖细嘹亮的长尾子,这门,也实在太破了——

      昏暗的烛光下,破门中腆着肚子立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一脸横肉,睡眼惺忪,打着满带口臭的哈欠,凶神恶煞地对着青年嚷嚷:“你小子找死!这里不是客栈,不准投宿!”

      话音刚落,青年与那名大汉的脸上都发生了奇异而隆重的变化!

      青年望见那大汉,第一反应就是要扔飞了包袱拔腿逃走,而大汉却马上堆下笑脸:“是沈大人吧!哪阵风把您给刮来啦?快请进啊!”

      一张大手拎着青年就带到堂中,又“叽溜溜——轰隆——”一下,把大门关上。

      从门外看,是一座破落的庄院,进了门看,则是一座破落不堪的庄院。院中闷热阴浊的气息中嚣张地散着酸臭味,青年直想做呕。

      夜色中,只见庄内密密挨挨都是低矮的房舍,一律黑灯瞎火,所以也看不清详细,但或低沉或高扬的鼾声、咳嗽声、□□声却连绵不绝此起彼伏。

      “这个,”青年自然就是莫阑了,新来乍到,望着大汉不免几分尴尬:“壮士,别来无恙?”

      “也就那天分别的时候吃了把刀,其他倒也不敢再有别的恙了,不然怎么还能给大人您开门?”点头哈腰笑得一朵花似的,就是莫阑曾经偷回太白山时,扮成车夫半路向莫阑劫财,却被飞刀砍晕的那名赌徒了:“小的名叫成虎,如今是这善堂的护院,您有吩咐尽管说好了。”

      当日被平安带回京后,经太医全力抢救,加上自身底子厚,这家伙倒是很快恢复起来,凡有人审问,他就咬死了驾车中突然遇刺,别的啥也不知道。其时周曦已经获知莫阑在太白山当起了“军师”,留着这个家伙无用,又看他油腔滑调的样子,就把他交给光禄寺,令吩咐他个杂役干,免他惹事。于是,他就成了这京郊终善堂的护院。

      “大人,您这样的太子宠臣,总该威风八面,前呼后拥,怎么半夜一个人到这里来?”成虎在宫中时候,感觉审问他的人言语间对沈霄的安全甚是关注,所以才断定沈霄是太子相当在乎的臣子。如今虽是夜光不明,但成虎习过些武艺,仍听出来沈霄气息虚速,显然一路投来遭罪不少。

      “我此前也不过就是个行书,宠臣,是无从说起的。因为得罪了太子,所以贬到这里为候医常侍。今日起,你我倒是一处共事了。”莫阑说着,唇角扬起淡淡一笑,好么,今日起她就属于这座终善堂了,又问道:“不知现在能否见到堂中管事的,我好将调令交给他。”

      听了莫阑的话,成虎方才眼中媚色尽扫,眉间爬上些须鄙夷,原来现在和他一样人了,言语中有几分不耐烦:“我们这里由魏院使全权掌管,现在扰他睡觉,他一定要发火。专管你们常侍的是傅医监,但他这会儿喝酒去了。”

      “不打扰他们好了。明日我再拜见这些大人,有劳你帮我先找个住的地方吧!”莫阑感觉到成虎语气的骤变,却也无奈。

      “甭提了!本来这善堂里几十间屋子空绰绰的,今日竟搬来上百名快死的伤兵,每间房都快挤炸了。实在没有空屋子,要不然,你就住我屋里得了。”成虎实际上琢磨着可以有个人帮他收拾房间,洗衣叠被什么的。

      “嗯,好啊!”莫阑认真地点点头,是个“好”主意啊!又道:“那你住哪里呢?”

      成虎一呆,天下还有这样不开窍的!大爷我当然和你住一起啊!

      莫阑“呵呵”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自小我总是习惯一个人住。”

      “你还真麻烦!要不,堂中西北角倒数第二间是柴房,你要不怕,就去住。怕了再回来找我吧!”
      就在这时,庄院深处渐渐传来一声厉似一声的哀号,撕心裂肺,直让人胆寒。

      “看看去!”成虎捏了捏腰上别的棒子,大步向哀号处走了过去。

      莫阑从没走过这样的长路,两脚钻心疼痛,不过还是不愿意傻站原地等着,于是在后面一瘸一拐也跟着去了。

      老远,就见一棵大树下吊着一个人,还未到近前,就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气,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正举着鞭子恶狠狠在他身上鞭挞,身后是两个小兵为他举着火把。走近了一看,莫阑由不得头皮都发麻,只见这个吊着的人,半边膀子已被人生生砍去,双腿血肉模糊,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烂的,至于身上遍布的累累鞭痕,血肉泛出——

      让莫阑气闷的是,一早跑到跟前的成虎,不仅不干涉,居然还掠起自己的袖子,殷勤地为那男子扇起了凉风。

      “你住手!”莫阑想都没想,使劲抓住那人的鞭子,喝道:“你为什么打他?”

      那男子显然一惊,转顾莫阑,火把的映照下看出这男子三十不到,人高马大,光着膀子,露出宽厚肩头,五官如刀削,音色浑厚,气度极是凌厉:“你是什么人?”

      “督爷,他是新来的候医常侍,名叫沈霄。”不待莫阑回答,成虎马上笑脸替她说了。

      “哦?”那男子上下扫了莫阑一眼,目光中没来由的充满了厌恨之色:“本督的事,要你管!滚开!”
      说着,他手中略一加劲,鞭子已夺出莫阑手中,越发狠的往那人身上抽去,每一鞭落下,那人身子都随之颤抖,呼得凄厉无比。

      “你再打他就死了!”莫阑也不知道哪里还剩的力气,冲到鞭子之前,护住那个要死的人。

      成虎向莫阑急道:“沈常侍,这位是李督军,专门管制这起马军俘虏的,你刚来不知道,可千万别得罪了李督军呀!”

      “李督军,得罪了!不知你为什么要下死手打这个已经伤残的俘虏?”火光炽烈,李督军双眉粗浓,跋扈似虓虎,目光灼灼,凶狠如鹰鸷,捏鞭子的骨节“咯咯”直响,莫阑不依不让,仍站在俘虏之前,但也忍不微微发颤,从没有人凶起来让莫阑觉得这么可怕。

      “因为他该死!就是他,杀了本督手下两员最优秀的校尉——”李督军双目充血,抿起唇,不再说话,想起战友情深,心痛若刀割。

      突然,他一掌把莫阑推到地上,一声长啸,“霍”的拔住腰间佩刀,横三竖五向那俘虏劈去,刹那间一个人便劈成了骨血纷飞的肉块。

      莫阑一天辛苦赶路,眼前情状恐怖惊忪实是她始料不及,一阵目眩,瘫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地上的尸块已经被清理走,莫阑一个人遁在黑暗中。终于,她想起成虎说起的那间柴房,拍拍衣摆上的灰尘,缓缓站了起来,先去混过今夜再说吧!

      庆幸的是,不远处还有半截被人插在地上的火把,莫阑把它拾起,按成虎说的位置,果然找到一间柴房。还没进去,其浓烈的恶臭是莫阑平生没经历过的,她胃中本已没有东西,还是禁不住呕出几口酸水。从未走过这许多路,是间屋子就不错了!一停下来,直觉得双腿酸疼欲断,双脚上血泡磨破,血水将脚与袜子粘在一处,也不知道哪里有水可以洗一洗,想是这样想的,头一挨到稻草上,莫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半寐半醒间,莫阑总是梦见她方才行在半路上的情景,天地俱黑,她一个人如瞎子,一次次跌入那令人窒息的黑窟中,手一触及的就是那阴森光滑的骷髅——

      挣扎着醒过来,眼前仍是一片黑,莫阑举袖拭去满额的虚汗。不知什么时候,面上脖子上手上,已叫蚊子叮了十几处,又痒又痛,总之,是睡不着了,莫阑也实在实在受不了柴房气味,要是趁着夜色尚沉,能在附近找到水塘洗去风尘汗渍,就太好了。

      刚这样想着,忽听门外有两个的脚步声渐近,接着“咣啷”一声响,隔壁的门便打开了,莫阑迈出柴房外,就见两个玄衣老头前后推扶着一辆独轮车入了隔壁房间,隐约见车上白色长条一块,随着隔壁门的打开,是一股更加更加恶劣的浊气,莫阑忍无可忍,死死用袖子捂住口鼻,向两个老人家问道:“老人家,你们半夜三更在做什么?”

      偏两老头都耳背,仍是自顾将那白条抬着往架上搬。莫阑分别在两老头背后一拍,大声又喊:“喂,老人家!”

      莫阑不拍还好,这一拍,两个老头接是离地一纵,拼命大号起来,慌乱中一起跌坐到了地上,三魂丧七魄,直喘粗气,好半天才瑟瑟向莫阑说道:“我们两个是本分人,你别缠我们啊!”

      莫阑哑然失笑:“你们把我当成鬼了?我像么?”

      “像!像!”两个老头急急点着头,定了定,看清了她,又摇摇头,犹豫道:“也不很像,看你好面善的,你究竟什么人?怎么在这里!”

      莫阑这才意识到,漆黑的屋子里,全是木头架子,每个架子上都摞着一两块或大或小的白条子,心中顿沉,猛然想起这个所在的“奇妙”之处——

      倒也不十分害怕,只是脊骨芯里压下一股恶寒气,四周弥漫的异样气味原来就是死亡的味道了,极度令人窒息的感觉反让莫阑沉静下来,满面温和笑容,她伸手拉起了地上的两个老头:“得罪两位老人家了,我是新来的常侍,因为没空屋子,所以暂借柴房住一宿。”

      两个老头这才慌忙打躬作揖,恢复常色:“常侍大人好胆色,好耐性!敢住这里,佩服,佩服!”

      莫阑笑容中流露几丝无奈,心中暗暗恻隐这两个老人家的辛苦,半夜还要搬运尸体,不知怎的,又想起了爷爷,心头泛酸。此时天色发亮,两个老人看她新来,人却和气,于是三人攀谈起来,两个老头一个姓刘,一个姓张,大略向莫阑介绍了终善堂的几个重要所在,又十分热情地拉她去井边洗漱。莫阑打水洗了面,勉强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两个老头再见她时,口上不好说,心中直犯嘀咕:明明大好公子哥儿模样,方才怎么就扮成了那样?还背后吓人,差点送了两条老命,实在是不厚道嘛!

      一面引了莫阑一同来到厨房,三个火夫正在两个大灶上甩膀子忙活,蒸笼里散发着阵阵暖人的香气。莫阑这才想到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不进厨房不觉得,进了厨房竟看什么都香!

      莫阑一一认识过,为首的是个鼻头发红的胖师傅。刚巧这时蒸出一笼馒头,其中有几个是白面做的,其余都深褐色不知道什么玩意做出来的。刘老头请莫阑先吃,莫阑也不客气,她素来挑食,自忖白面馒头寡而无味,好奇心起,拿起一枚深褐色的,嚼了几口,只觉得口感粗糙还噎人,且泛着苦辛气,但她许是太饿了,浑然不介意,还品出几分山野的清新气。

      看莫阑吃得津津有味,刘老头非常好奇:“常侍大人喜欢吃——这个?”

      “这是什么?”莫阑噎得嗓子疼,狠灌下一口凉井水,才说出话来。

      “野菜疙瘩,给孤老和俘虏们吃的。你们大人吃白面馒头。”

      莫阑眉心一皱,没说话,旁人以为她又噎着了。

      寅时整,堂中执事的就在堂中正厅议事了,正中右边坐着一个精瘦的男子,约四十出头,神色慵懒,余光扫在众人身上却若有若无的带着几分尖刻的意味,左边端坐就是莫阑昨晚见过那名李督军,白天看来比夜间越发显得高大凶悍,此刻,正沉着脸,专心的擦着那把昨夜杀人的大刀。

      右首下还站着一个花白胡子读书人模样的老头,抱着几本帐簿,三角眼眯眯的,不知道在算计着什么。下面两排对设的椅子,坐了三名男子。似乎人齐了,莫阑向众人施了一礼,将朝廷的调令呈上。右首的男子看了调令,斜睨了莫阑一眼,语气颇为轻慢:“新来的沈常侍吧,表面上看倒有几分人才。”

      莫阑哭笑不得,看这人长得不气派,说话却和冯征一样损。

      “我姓魏,这里的堂监,负责堂中所有的事务。这位李督军,乃是朝廷专派来负责看管众俘虏的大人,亦有权辖制堂中所有人。”魏堂监引见时,李督军照旧沉面擦刀,不理睬莫阑,也不理睬魏堂监。

      魏堂监装佯,又指着抱帐簿的老头与下面坐的三名男子道:“这是郝主簿,倪医监,傅医监和许医监。我们堂中执事的就这几个,另有十二常侍已经分散在各个病榻前了,随时照管那些病榻上的人。”

      “一旦进了这善堂,就得一门心在这里了,这里全是老弱病残,因此在这里做事,必得有一颗拳拳爱老惜病之心。把老病之人看做亲人一般。” 魏医监说着,语气略一低:“还有一件,堂中医监常侍,虽是官吏身份,但心中各自清楚,来这里自有原因,因此,也就不必以为自己还是官大人了。”

      莫阑与三个医监见过,魏堂监又不死不活的调子说道:“沈常侍,你才来没有头绪,就先跟倪医监后面熟悉堂中事务以及基本医术。另外堂中房舍以满,好在我这人向来最有爱心,委屈一下我自己,你就住到我院里来吧!”

      柴房,莫阑实在不想回去,可是短短一面,莫阑对这个堂监更无好感,再说也不愿意和一个大男人住一个屋檐下:“在下于堂外租间房屋住下好了,也免打扰大人。”

      “这里的规矩,沈常侍还不知道吧?”李督军冷冷开口:“贬到这里的臣子未经堂监或者本督许可,不得外出。在这里,你和我手下的俘虏区别已经不大。”

      莫阑心中狠踹周曦一脚,你毒!原来是保留最底官衔的服役犯人,所谓保留官衔,也不过是好掌控她这个人而已。咬咬牙,莫阑说话时脸色发青:“还是不敢打扰魏大人,在下愿意住柴房。”

      “你没长胆子?也不怕晦气!”李督军一声喝斥,又道:“郝主簿,堂中一间空房都没了么?”

      貌似郝主簿十分畏惧李督军,听见问,先是瑟瑟一抖,然后恭恭敬敬地答道:“要说上好的房舍是没了,但堂中南角尚有一间空阁楼,因楼梯狭窄陂陡,老病的人都不方便抬,年久了,总没人去,大多数人都忘了那里还有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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