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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恪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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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穆帝战之后,百废俱兴。
东至六赫海滨,北至扈哲荒原,皆划入大穆版图。南方的回琉,以及西域众国备礼朝贺,大穆的帝都定于叱殄古城,建叱殄帝宫,旧黎槐的皇宫改为决明行宫。
原穆戍王室即刻迁至帝都叱殄古城,大穆始皇帝生父原穆戍太上国君,封太上皇,号庆钺;生母百里氏,原穆戍王后,封皇太后,号叡容;余穆戍嫡幼子与三公主,尚未及冠及笄,暂不分封。
大穆功臣分封在即,穆戍大帅董闻珽,封定昆公;副帅霍涧,封洪昃候;五年监军薛儒,封太傅,掌文书阁;相国裴辛越,封左右丞相,统率百官。
几家欢喜几家愁,大穆的臣民是举天欢庆,黎槐的诸臣处境就很不妙了。
但是在他们胆战心惊的当口,终于出现了一件令天下都始料不及的事,令他们心情稍安——出现了一个垫背的。
太傅薛儒联合清流文臣上奏,黎槐的征泽大将军解般,藏匿大穆;此人阴狠狡诈,杀穆戍三十万将士,求吾皇颁旨,以五马分尸刑罚杀之。
薛儒真是恨解般恨到了极点。
无论哪个朝代,清流谏臣总是每一个帝王最头疼的东西,拿手的一样事,便是哭。
作为清流谏臣之首的薛太傅薛大人,却意外甩脱了那一身酸腐气,换了流氓行径,叫嚣得越发泼皮耍赖,大有穆帝不除此奸佞他就哭死在帝殿之上的气势。
裴丞相看不下去,过去递了块帕子:“薛大人啊……”
薛儒恨恨道:“裴大人不用劝了!陛下不处死那奸人,下官绝不罢休!”
裴丞相没有收手:“本相是让你擦下地板,前几日才铺好的,不能泡水。”
薛儒只敢哭不敢硬来的原因,一是他身为清流之首辅,手中无兵权,二是征泽大将军此刻身处帝宫之中,擅闯帝宫者斩立决。
在帝战结束之后,解般就被请入叱殄古城里的恪守殿,之后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这立刻让久经沙场的解般有了一种断头饭的错觉。
解大将军架着腿不动筷子:“我要死了?”
前来侍奉的婢女都是新征召过来的,听见此话吓得跪倒:“娘娘……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
解大将军:“……”
娘你妹啊……
后听闻薛儒暴露她征泽大将军身份之事,因为早有心理准备,解般听闻后,敷衍地笑了一下,很淡定。
再活过一遭,亲手断送曾经置她于死地的大黎,还亲手接过至尊帝玺,也算的了是大事,就连一向自私自利锱铢必较的解大将军,也不得不承认,满足。
若穆帝真要处死她,她只有一个要求——不要用马!!
就五匹也不行,接连两世都死在马下,那下一世她投胎做马好了,跟猎都作伴去。
薛儒跪谏的当天,恪守殿终于迎来了一声“陛下驾到!”。
全殿的人都匆忙跪下,解般也立刻出殿,掀袍跪下:“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帝王驾辇在殿门停下,两排内侍监鱼贯而入,随后解般只见一双银红的舄靴隐在皑雪衣袂间,赭白两色的帝服上绣着金色的龙纹、山纹与宗彝纹。
她低下眼帘,跪礼越发端正。
… …
虞授衣自黎槐降国之后,政务繁重,但始终心系休衷是征泽之事,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就派人将解般请入宫中,并布下禁军监守,颁旨铁令,闯者死罪。
谁都不知道,在踏入黎槐都城的那一刻,听着崩天般的万岁,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却突如其来一阵锥心的痛,毫无理由,却如跗骨之蛆。
他俯视着黎帝的脸,即便昏庸软弱,那双眼睛中除了谄媚讨好之外,依然有对母国的痛悔伤心……他忽然不敢去看休衷的眼睛,那张面盔后的眼睛,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悔恨?她会后悔杀入都城么?连带着厌恨自己亡了她的母国?
当夜他歇息于帝寝,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依旧攻克了黎槐,传话给穆戍大帅,让他在都城中请出休衷,然而得到的回复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挣断了他全部力气。
“远仲王一脉解氏,字休衷,十三岁黎帝赐名般,二十一岁封征泽大将军。已于大黎皖和一十四年,殉国奉烈关。”
那一个久远的夜里,凄风苦雨,满都城的树杈都秃了叶子,鬼爪一般纠结在空中,地下落雪积了四寸,沉重的鹤氅糅合着风的呜咽,一切都冷冰冰的。
他挥散了周围所有的禁卫,然后走到早已破落的远仲王府,在门口台阶上枯坐了一夜。
翌日,他轻声道:“屠城。”
他惊醒于血淋淋的都城焚于熊熊大火的那一刻,眼前是恢弘的宫殿,窗外烛光依稀,安详静谧。一切都与梦中不同,仅有那份裂骨的疼痛闷得他喘不过气。
沉默片刻,他披衣下榻,止了内侍跟随,独自去了恪守殿。
隐匿恪守殿之外的禁卫默不作声下跪,他一路入内,悄无声息推门而进,感受到休衷独有的气息,心下稍安,伫立良久,又轻轻走出去,合上殿门。
在恪守殿外,禁卫队长依旧跪着,他道:“她可有问过孤?”
禁卫队长低头答:“未曾。”
“平日,她都在做些什么?”
“娘娘甚爱武艺,劈断桃桩数十余。”
“……”虞授衣心中轻轻一动,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娘娘?你们也是当面这么叫她的?”
禁卫队长老实道:“被娘娘她踩碎了五个禁卫的膝盖骨后,属下就不敢了。”
虞授衣垂眸瞥了他一眼,转步离开。
活该。
经过那一梦后,虞授衣对恪守殿更是心绪难言,然而等到薛儒上谏之事发生,他也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去恪守殿找休衷。
步入恪守殿后,遥遥见到那个下拜的身影,铮铮风骨依旧。他停在她面前半晌,手指微微捏紧,忽然想起已经没有大黎了——是啊,休衷已经不需要所谓的忠国了,也不会因为黎槐的旧臣教唆而离开大穆,他又在因为患得患失而犹豫什么?
虞授衣上前俯身,扶起解般的手臂,垂下眸子低声道:“进去坐吧。”
解般:“……”
等等,什么玩意儿?她刚费了好大劲才把要脱口而出的“罪臣解般甘愿受罚,但有一事请陛下成全。”咽下去……陛下他是还想审审?卧槽不能一刀痛快吗?脖子断了不过碗口大的疤,重生回来又是一条好汉……就是别放马过来啊!
坐回恪守殿内,立刻有婢女过来沏上初春新茶,桌上还有几叠未动的点心。虞授衣坐在主座,执起一杯茶,拂散了热气,忽然道:“你很看不惯薛儒?”
解般皱眉:“臣有吗?”
“射杀深宫赤子,不算?”
“陛下明鉴……臣只是让陆嘉送多画些东西给薛大人,等他死了这些可都会涨价……”
“……”果真是解休衷的作风。
虞授衣微微一笑,将茶盏顿在了桌上:“休衷,你可知罪?”
解般落下口气,心想这次对了,立刻离座行罪人之礼:“罪臣解般甘愿受罚,但有一事请陛下成全。”
虞授衣伸手:“你先起来,再说话。”
解般不起来:“臣恳请陛下,看在臣为大穆废五更营杀陆嘉送两战的面子上,允臣自刎以谢奉烈关三十万将士英魂……”
“砰!”
解般住了嘴,斜方四分五裂的茶盏形状惨烈,茶水泼了一地,这一动静连累整个恪守殿的婢女禁卫都双膝一抖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解般手筋直跳,眼角也看向了墙边的伯浊剑——她已经有杀出去的想法了,死在自己手上,这是最低的底线。
虞授衣压抑地呼吸,闭上了眼眸,等心口不是太痛后,才撑着桌案边角站起,走到解般面前,俯身与她平视:“休衷,你是不是觉得有些话,孤说了,是哄你的?”
解般:“……断无。”
“那就是觉得,薛儒比孤还厉害,哭几场就可以杀入帝宫了?”
“断无。”
虞授衣忽然疲倦,在这种倦怠下,他抛却了曾经阴暗夺嫡的沉疴包袱,伸手抚上解般的脸,指腹的触感柔和,令他根本不想收手。
随着帝王的沉默,恪守殿一时间寂静如雪。
许久后,虞授衣放下手,扶了解般起身,垂着眼眸,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亡羊补牢的柔和:“你是大穆的开国功臣,没人敢杀你,薛儒的事情我去处理。”
解般:“……”
虞授衣见解般不说话,心里没底,又道:“最近事忙,性情有些燥气,回头我叫人重新送一套茶具过来,这里还缺什么?”
解般回过神:“……不用,臣……住得挺好……”
虞授衣轻轻颔首,沉默半晌,抬眼看了一眼门外:“那我先走了。”
解般退开一步行礼:“臣,恭送陛下。”
穆帝还没走远,心情跌宕起伏的婢女就小心翼翼过来收拾碎裂的茶盏,还不忘立刻恭维解般:“娘……大人您别老提心吊胆,陛下抚了您的脸好长一会儿呢。”
解般唔了一声,然后搓了自己半张脸片刻,转过身问婢女:“我脸上还有什么东西吗?”
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