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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赤子 ...


  •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薛儒很少作画,就是这个原因,他觉得找不到自己的钟子期。
      他在纸笔上的功夫苦练了二十余年,涉猎广泛,然而他的老师“章台国手”却言:“笔法精妙,为师已再教不了,只是画中精魄……平庸之极。”
      他不死心问道:“如何炼就画中精魄?”
      章台国手微微一笑:“不可说。”
      薛儒很想将砚台摔到他脸上。

      然而帝都城前的那一卷画入手,他摊开,仿佛透过这轻薄画作,见到对面帝都城内,一个长发绾起,暗红长衫的男人认真执笔描画的身影。
      精魄何在?赤心之中。

      薛儒来了兴趣,尽兴挥墨而就一副“金玉神佛”,被捆上长箭送去后,他整夜难眠,迫不及待第二天天明。而翌日的确有长箭送到,他将屋中所有人都驱除了出去,像是拿到压岁的孩子一般,又是期待又是惶恐地打开那卷画。
      每摊开一分,他就震惊一分,等彻底展开后,他已经被震慑当场。
      那是一幅众生绘,世间百态,万千神情,近绘于一张纸上——题字“草木黎民”。
      他看到了无数灵魂,挣扎,诉说,以至于躁动于画,嘶吼于世。

      “你认为神佛比不上黎民?”
      “这只是我想说的,我不怕佛,于是我敢说。”
      “你还想说什么?”
      “我每次觐见陛下,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实我想所有人都很清楚,连一个王朝都活不过百岁,一个帝王又怎么能活过万岁呢?无数帝王想过永生,但这真的是他们想要的么?如果一个人身边所有熟悉的一切来来走走,无一留下,他在这世间难道不等同于虚无么?也许只有黎民才是永生的,他们生生不息,不论是什么王朝,不论是什么神佛,都需要他们,如果他们没有了,那么世间也不会再有。”
      “神佛难道不是?”
      “我看不见他们,为什么要信他们?如果上天听我祈求,为何不拯大黎?也许他们早死了,我们所信的,只是庙堂里的躯壳——这也算的了永生么?”
      “你……还真敢把这些说出来啊。”
      “为什么不敢?我觉得是对的,我就说。也许大黎真的腐朽,但是只要我在这里,我就要殊死一搏——我的二十四年都在这里,我不允许任何人毁掉它,除非我先死。”
      “你真是……”
      “觉得我很愚昧吧?”
      “不,很可爱。”

      除去解般的长箭斗画,这样的书帛来往像是逐渐胶黏起来的土垒,薛儒震撼于陆嘉送的赤子之心,那真是不沾尘埃的孩童心性,鲜亮明快,点燃了大黎阴暗的天空。
      勇敢、纯真。
      甚至有一次他悔叹道:“陛下不通世故,朝臣奸诈,硬生生逼走了征泽……远仲王培育出给大黎的屏障,终究是被我们自己毁了。”
      这字里行间幸酸太甚,薛儒也只得慰道:“说是屏障过于夸大,仅为一鹰犬而已。”
      最终一封绢帛,只书九个字:“我只恨自己不是征泽!”
      薛儒默然。
      他哑口无言,无论他怎么厌恶解休衷,他都无法否认——天下第一名将,世上也仅此一位。

      当解般命令他书写一封措辞真诚的邀约信时,薛儒真恨不得将那字字句句“贤弟愚兄”的信砸在那个天生名将的脸上。世上没有人能真诚过陆嘉送,于是再多的假真诚,在他眼中都原形毕露成虚伪。
      但他废了一地的纸后,还是写了——君上的军令状只剩五天,他是监军,要为穆戍几十万的大军负责,更要效忠他的主公。
      这从第一幅画开始,就是他无法选择的终结。

      城下相见,双方盾作垒避而不见,这铜墙铁壁之间的沙场,薛儒终于见到面前缓步走来的暗红长衫的男子,那一眼似越红尘而来,禁军统领无数,而如此的深宫赤子,也仅有他一人。
      他们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一致席地而坐,研磨染笔,时光刹那寂静。

      正是这样的宁静悠远,陆嘉送的突然倒地是薛儒始料不及的,他愣了一瞬,随后立刻掀开桌子走过去,那时那边的桌案上,一副“黄槐决明”已用淡墨打了底,然而那一滩脓腥的血染红了整片花瓣,将这大黎旗帜上的金花浸透了艳丽的血红。
      “嘉送……”
      他刚慌乱地跑过去想要扶起他,冷冽之极的尖啸声就想起,他来不及找到这啸声从何响起,那个倒地刚挣扎爬起的男子就被一股大力狠狠钉在了地上,颅骨上透骨而出一根铁箭,三面血槽,十二个倒钩,箭羽处有穆戍“冰尾”标识。
      他僵住。
      他怔怔看着自己最引以为豪的知己,血溅当场。
      也许世上没有什么,比这跟令人痛彻心扉。

      似乎还犹嫌不够,再一箭夹杂风雷而来,他眼睁睁看着那一颗赤子之心被彻底洞穿。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与他都没有关系了,没有关系了,无论是大军冲压还是震天怒吼,都没有关系了!杀吧!杀吧!有本事就都杀了吧!将这神佛黎民,都杀了吧!
      他濒临在暴怒与悔恨中无法自拔,跪在那一滩血上,轻颤又慌乱地说:“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只是想跟你斗画……不是我做的……我想你活下来的……你活下来……”
      陆嘉送哀哀一笑,颅骨中央的铁箭狰狞,有血从箭槽中漏出,流过他的眼角,划下一道血泪。
      “我信你啊……”
      他吐出在人世间最后一口浊气,眼瞳慢慢转向他生活二十四年的大黎帝都,凝固住,没有合上。

      伯牙子期,太匆匆。
      深宫赤子终究还是赤子,他不论在人世间摸爬滚打多少年,永远都掩埋不了那一颗赤子之心。他在这天地之间畅所欲言,从不顾及,然而在心底也有生命铸就的城墙,他记得大黎的荣辱,记得在不属于他的年代中,大黎曾骄傲扬起“黄槐决明”的旗帜,震慑诸天众国。
      他选择守护这些,就像一个孩子握紧手中最珍视的沙土。
      沙土总会消散,孩子总会死去。

      众生纷乱喧嚣,薛儒抬头见到多月笼罩的浓郁乌云散开,金色的阳光辉映着那一面从大黎帝都城墙上坠落的“黄槐决明”,旗杆折断,旗面燃烧。
      欢呼震响九天。
      而勇敢的孩子终将长眠于沙土之下。

      … …
      大黎皖和一十五年春,帝都城破,黎帝率文武百官穿白衣,离皇宫百里而跪,奉上帝玺。
      穆戍国君的仪仗慢慢顺着兵马涌入这座屹立百年的都城,踏过被战火烧灼成红土地的沙场,在几十万大军的簇拥下步入大黎帝都。
      他迎来的,是大黎百姓山崩地裂一般的万岁声。
      薛儒在穆戍群将中,默默撇开脸,闭上了眼睛。
      也许真的如深宫赤子所说,这世上永生的……只有黎民。

      雪袍银带的穆戍国主高坐马上,远处是辉煌的皇宫,足下是黎帝袒衣,双手托起帝玺,低声道:“恭迎大穆,黎槐愿降。”
      虞授衣垂下眼眸,沉默地看着他。
      黎槐,这个国名已经被遗忘五百年了,但是从今天开始,穆戍二字也将被覆盖。
      只有大穆。众国之王,众君之帝。

      在国主的示意之下,盔甲浴血的解般将手中大旗递给身边的将军,随后迈开步子走向黎帝,深吸了一口气,拄膝跪地,叩完天地君后,双手捧过流光溢彩的帝玺。
      随后她转身,跪立于君主之前,沉声道:“陛下!”

      “陛下统吾大穆,莫敢不从!”
      成千上万的人跪下,伏地高呼,逐字逐句震动了整个时代的风云。
      “穆帝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穆的九百年峥嵘王朝,于焉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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